人类学丨金枝丨06神王的更替：杀死国王，让神永生

为什么要杀死旧王？

那么问题是为什么要以这种血腥的方式来去实现祭司和王位更替？弗雷泽用了世界各地的民族志来给我们解释了这个问题的奥秘。这里面的核心就是，内米湖畔的这个男祭司所拥有的森林之王的头衔，预示着祭司体内住着一个树神的精灵，也就是说他是人神合一体，这也是我们前两讲所讲的神王的概念。而一个神王最大的职责或者最大的功能，是要利用自己的神力来保证他所在的社群风调雨顺、农业丰收、人丁兴旺。既然人神一体，那也就意味着人身体上的某些表征，也就反映着他体内神的某些状态。但是我们知道人和神有一个巨大的差别，那就是人总有一天会老去，会死亡，而神却一定要永远存在，这样才能保证一个社会共同体长久地维持下去。

所以世界各地的人们都相信，一旦一个神王的身体出现了衰落，比如他的精力变差，比如他开始有了皱纹，开始长了白发，就说明他体内的神力在衰弱。而神力的衰弱对于一个共同体来说，就意味着可能要出现危机，比如农业的生产会歉收，人口的繁衍会变少等问题。那怎么能避免这种情况呢？世界各地的人普遍采取了一个非常血腥的办法，那就是趁着这个国王没有老的时候，就赶紧把他杀了，再选一个年富力强的国王出来，以达到让神力不灭，神王长久永生的目的。

让神永生

让神永生的例子，我们比较熟悉的就是古埃及人的做法。古埃及人相信自己的法老就是神，是降生在大地上的神，所以法老的肉体虽然死去，但是他的灵魂一定是要永生的。而埃及人又相信一个人的灵魂会迟早回到自己的肉体，让这个人复生，所以他们就做出了举世闻名的东西，就是木乃伊。把法老做成木乃伊，去准备迎接恒久的神的灵魂回归，让他复生，这种做法还是比较平和的。

古埃及木乃伊

杀死旧王

当弗雷泽把我们的目光移到亚洲和非洲的其他地方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一些非常血腥的场面了。比如他讲到在柬埔寨地区有两个宗教性的王，一个是水王，一个是火王，人们是不能允许这两个王自然死去的。他们俩谁要是得了重病，只要当地部落的酋长认为他不能康复，就会直接把他杀掉，然后再选一个健康的王出来。

再比如，在非洲地区白尼罗河边的西卢克族中也有这样的习俗。西卢克人相信，他们的王是一个神，是尼阿康神灵的在世肉身。而只要这个王老了、病了，或者是精力减退了，那么尼阿康神所具有的保佑部落牲畜的这种能力就会衰退，那牲口就会害病，庄稼就会烂掉，老百姓就会受到疾病的折磨。所以他们一直有个惯例，一旦国王表现出健康不好或者精力衰退，就把他处死。

还有，在中非地区有个布尼奥罗王国，直到弗雷泽生活的年代，英国的探险家还能观察到这个中非部落的一个神奇的习俗，那就是这个部落的国王一旦患了重病，或者到了年老体弱的时候，他自己就会有一个自杀的觉悟，也就是主动赴死，不让自己身体的衰弱影响到整个部落的命运。

我们刚才讲的这些部落，不仅要防备国王自然地活到衰老，还要防备在国王衰老的过程中，出现别的麻烦，威胁到神王的延续。因此，有一些地方就直接规定，不等国王衰老，这个国王就得下台或者死掉。比如在印度有一个地方的土邦，他们规定自己的国王只能有12 年的任期，一旦这个任期结束，他们的国王必须当众割断自己的喉咙。

代替死亡

当然，国王也不是都愿意听从安排，会去主动赴死或者等着别人杀死自己，尤其是当王权发展到一定阶段的时候，国王还会考虑让别人代替自己死亡。比如古代瑞典的国王，他们也是有任期的，每到9 年或者 10 年就要换一个新国王。但是他们的旧国王会假装退位，让别人来代替自己为国家而死。这也就意味着这个国王一旦活的时间比较长，大概每 9 年到 10 年就要杀一个人代替自己。

其实在中国的历史上也有类似的习俗，著名历史学家罗新在他的著作《黑毡上的北魏皇帝》里面，讲到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之死的时候，依据史书的记载，讲了一个独特的继位仪式。说在北部草原部落里面，每一任部落联盟的可汗继位的时候，可汗身边亲近的大臣们都要把他放在一张毛毡上，把他抬起来，按照太阳运行的方向，也就是顺时针的方向旋转9圈，然后把可汗扶上马，大臣策马疾驰，可汗在飞奔的马上颠得七荤八素，摔下马来，旁边的人再用丝巾勒住他的脖颈，可汗被勒得头昏脑涨，神志不清，这时候让他说出自己能统治多少年，可汗迷迷糊糊地说出了一个数字，大臣们就把他说出来的这个数字当作上天的声音，来去宣布这个大汗要统治整个草原多少年，将来再加以验证。

罗新《黑毡上的北魏皇帝》

那么耶律阿保机宣称的统治年份是九年，然后到了九年之后，他又要求再给他九年的机会。在《辽史》里面记载阿保机是突然死亡的，而罗新根据草原民族的这样一个传统推断，认为阿保机其实是为了突破草原民族这样一个基本的规矩而选择了自杀，自己安排了自己的死亡，以便把草原上兄终弟及的传统改成父终子及。

王选择自杀来延续传统，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当时的王权还比较弱。当一个社会的政治文明逐渐走向成熟的时候，王权是不断趋于稳定的，特别是国王自己肯定会对权力抱有某种特别长久的执念，所以他不太可能主动献出自己的生命。这个时候就会有其他变通的办法，第一个办法是选择临时的国王。弗雷泽就举了一个例子，苏门答腊的占碑国王，在每一任新国王开始统治的时候，臣民中总会有一个人占据王位，行使王权一天。

除了选择临时国王之外，有些狠心的国王还会选择让自己的孩子代替自己死亡，就是所谓的用王子去献祭。根据欧洲本地的传说，瑞典的国王奥恩曾经给奥丁神献了9 个儿子的生命，就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当他献完第 2 个儿子之后，他从奥丁神那里得到一个回答，说只要他每 9 年给神献 1 个儿子，他就可以活着。此后他一直奉献自己的孩子，直到第 10 个儿子的时候，他的臣民不允许他这么做了，于是这个国王奥恩就死了。

其实在犹太的《圣经》里面也能看到这样的例子。比如在《创世纪》里面记载上帝保佑了从埃及逃出来的亚伯拉罕一家家业兴旺，为了检验他的虔诚，上帝就要求亚伯拉罕献祭儿子以撒。亚伯拉罕果然按照上帝的旨意，把自己的儿子带到山上准备杀掉献祭，此时天使现身，免除了这项血腥的祭祀，并表示上帝已经看到亚伯拉罕的虔诚，会继续保佑他。这个故事虽然隐去了亚伯拉罕作为王的这样一个特征，但是我们知道其实亚伯拉罕在《圣经》的传说里面，一直具有一个犹太人王，或者是先知的一个很重要的位置。这样一个传说也间接地在印证弗雷泽的理论。

前面我们讲的杀死神王的逻辑，都是在说杀死现任的神王的肉体，或者用假王和儿子的肉体来代替神王死亡，以这样的方式让神力延续。最后，还有一种神王更替的逻辑，就是认为灵魂是可以不断转世重生的。比如，前面我们讲到的非洲的希卢克人坚持认为，希卢克这个国家建立时候，最初的那任国王的灵魂每当被杀死的时候，都会复生，并且会复生在继任者的身上，所以，每一任国王其实都是这个神灵的一次转世重生。

总结一下，弗雷泽通过全世界各地的民族志，尝试去解释为什么在《金枝》的神话里面，一定是要有新的挑战者去杀死旧的祭司，进而去继承祭司职位和森林之王的头衔。这里面的核心并不是说要杀死祭司，而是杀死森林之王。弗雷泽通过全世界的民族志来证明，杀死国王是为了防止国王身体衰老，进而导致国王的神力下降，使得整个社群的生产和人口遭到危机。那么接下来还有一个核心的问题，就是在《金枝》的神话里面，杀死森林之王一定是有个前提的，就是挑战者一定要折断一个特定的树上的树枝，那为什么要折断树枝之后才能触发杀死森林之王的条件呢？在下一讲，我们就来讲讲杀死森林之王和杀死那棵树有什么样的关系？我们下一讲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