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丨金枝丨09谷神信仰：不同地区的人如何祈求丰收？

阿多尼斯神话

假如大家稍微熟悉一点希腊神话的话，就会发现阿多尼斯的神话和阿多尼斯自己的遭遇，与这个神话里面的另外一个女主角珀耳塞福涅的遭遇特别像。珀耳塞福涅的妈妈是德墨忒尔，德墨忒尔是农神，是希腊神话里面的主管农业的女神。德墨忒尔和宙斯生了一个女儿，就是珀耳塞福涅，珀耳塞福涅长得特别漂亮。冥王哈迪斯就看上了珀耳塞福涅，于是冥王哈迪斯就趁着德墨忒尔不注意，把她的女儿珀耳塞福涅掳到了地府，要去做冥府的王后。这下德墨忒尔一下子就慌了，要找自己的宝贝女儿，她就不管自己神职了，满世界去找。这个时候因为农业女神不管事儿了，整个大地陷入了荒芜。冬季到来了，漫长的黑夜一片肃杀。

被掠夺的泊尔塞福涅

后来，德墨忒尔得知她的女儿在地府，然后就找到命运女神，命运女神就做了一个裁判，说珀耳塞福涅要是没有吃过冥府里的任何东西，那她就能跟着妈妈回到阳间。但是珀尔塞弗涅尔这个时候已经吃了冥府的石榴，所以命运女神就给了一个调和的计划，说珀耳塞福涅有一半的时间可以在地府当冥王的妻子，有另一半时间可以回到母亲的身边，陪伴妈妈。

于是希腊神话里面这个最重要的农业女神德墨忒尔，她在一年里没有女儿陪伴在身边的时候，她就发疯，于是大地肃杀，有女儿陪伴在身边的时候，她就施展神力让大地丰产。这就同样映衬了希腊人对于季节的感知，就是地中海气候一年分为两季，一个是夏季，一个是冬季，一个是干季，一个是湿季，在干季播种可以取得非常良好的收成，而在湿季只能是漫长的冬天。

那么，我们说按照弗雷泽的理论，德墨忒尔和珀耳塞福涅这对母女的遭遇和神话，以及他们作为神的身份已经是人类进入到宗教阶段以后的很晚近的产物。那么这样一个神话和宗教信仰有没有更古老的源头？

信仰更古老的源头

弗雷泽就继续向前寻找，他研究北欧的神话发现，德墨忒尔的这个词根其实是大麦的意思，那么由此就可以判断农业女神的这个名字和作物有密切的关系。那么在欧洲地区还有没有其他这样一个带有母女关系，又和农业作物有关系的神话或者是习俗观念呢？他发现在北欧人们有一个信仰，叫五谷妈妈和他的女儿们。

弗雷泽这里借用的另外一个学者的研究，这个学者叫威·曼哈德，他提出一个论点，就是德墨忒尔的这个名字前一部分来自克利特语的大麦这个词（deai），因此德墨忒尔这个意思恰恰就是大麦妈妈或者是五谷妈妈。同样威·曼哈德还从现代欧洲的民俗中搜寻了很多和五谷妈妈有关的材料，进一步印证了在整个欧洲地区都有一个对于五谷妈妈和五谷女儿这样一对女神的信仰或者观念。

在德国，谷物拟人很常见，他们就叫五谷妈妈。如果是春天，谷物在风中飘动，农民就说，五谷妈妈来了，孩子们要是想去田里面摘花，大人们都说，孩子你别去，因为五谷妈妈都坐在这个田的谷子里，你要去摘花就会被她们捉住。当然这种称呼也有很多变化，比如还会叫他黑麦妈妈、豌豆妈妈，甚至还会拿这些妈妈来去吓唬小孩，说这些妈妈可是会抓人的。

那五谷妈妈在收获的风俗里面还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那就是人们相信五谷妈妈是待在田里面最后一捆谷子里的，当人们割下田里最后一捆谷子的时候，五谷妈妈要么是被捉住了，要么是被赶跑了，要么就是被杀掉了。

甚至在有的时候，最后一捆谷子也不一定非得叫五谷妈妈，还可能叫她收获妈妈或者叫大妈妈。在德国汉诺威的奥斯纳布鲁克城，人们就管它叫收获妈妈。在威斯特伐利亚收获黑麦的时候，最后一束黑麦会绑上一块石头，特别的重，他们用最后一辆车把它载回去，称它为大妈妈。人们有的时候还会把这捆谷子捆扎成人形，象征着这样一个谷神。

除了叫大妈妈以外，比如在苏格兰，人们还把这样最后一捆谷子叫闺女，也就是女儿，所以就是五谷妈妈和五谷女儿，在欧洲都有这样的称呼和信仰。

在英国的阿伯丁郡，收庄稼的人排起欢乐的队伍，会把最后割下来的一把谷子称呼为闺女，然后带回家把它送给家庭主妇，主妇会把它装扮起来，保存到今年头一匹马生子的时候，这个时候就把这个“闺女”，也就是今年的最后一把谷子取下来送给母马做口粮。假如没有把这把最后收割的谷子给自己家里今年头一次生胎的母马，那么小马就可能长不大，就不太吉利。这个时候我们就能明显看到一种巫术的信念存在，那就是最后一把谷子里面保存着整个田地里面谷物生长的那个精灵，而这个精灵显然带有某种丰产和丰收的功用。

同样欧洲农民不完全是只靠农业，家里还有很多牲畜养，那把这样一个集合了谷物精华，带着谷物精灵的谷物妈妈或者谷物闺女给自己家今年生第一胎的牛和马吃，那显然就有助于这个牛和马能够顺利地生产，生产的小牲畜就可以顺利地成长，那这个母马或者母牛也可以日后更多地去生育。

既然最后一把稻谷意味着谷物妈妈或者谷物闺女附生在其上，那也就意味着这把稻谷带有着额外的神性或者是灵性。那么欧洲人其实对收割最后这一把稻谷的人，在农业季节里面还有一些其他的仪式，这种仪式的象征性就会比较残忍。人们通常会把收割完最后一把稻谷的人，给他用麦杆儿捆起来，踢进河里面去蹂躏他，去虐待他。在有的地区，人们可能会把最后一把谷物留在田里，而有外乡人或者陌生人经过的时候，本地农民就一拥而上，把收割完的这个谷物秸秆捆在这个人身上，让他代替那个收割最后一把谷物的农民，给这个外乡人踢到河里去或者去虐待他。

刚才讲的这样一个谷物妈妈的故事已经说明了，在欧洲北部，谷物妈妈和收获闺女是希腊神话里面德墨忒尔和珀尔塞夫涅的一个原型，但这里面还缺乏一个对应关系，那就是珀尔塞夫涅要往返于阳间与阴间，她要不断地在冥王哈迪斯和自己母亲之间游走，才会让自己的母亲季节性的发癫，产生季节轮回。

谷物精灵

那么北欧人有没有其他的仪式来去象征着某种死亡或者某种轮回呢？也是有的，那就是杀死谷物精灵。

弗雷泽是从一首民歌的歌词里面讲述了这样一个非常残忍的故事，歌名叫做《里提尔西斯》。关于这个名字还有个故事，就是弗里吉亚王米达斯有一个私生子，叫里提尔西斯，里提尔西斯经常收割谷子，饭量很大。要是有个陌生人走进谷田或者从田边走过，里提尔西斯就给他吃饱喝足，然后把他引到河旁的谷田里去，强迫这个外乡人和他一起收割田地。在收割的结尾，里提尔西斯总爱把外乡人包在谷捆里面，用镰刀砍掉他的头，把他的身体用谷杆包好带走，直到著名的半人半神赫拉克勒斯来了，和他一起收割，结果里提尔西斯被赫拉克勒斯反杀。

这样一个神话传说也印证了欧洲人的风俗。比如直到19 世纪上半夜，在德国的阿尔夫特地区还有这样一个习俗，就是他们会用最后一捆谷杆儿去把人包起来，他把这个人叫老头子，然后再用最后一辆车带回家去，让这个被捆在谷杆里的人沿着谷仓打滚儿，用水把他淋湿。同样在德国的巴伐利亚，最后打谷子的时候，打最后一下的人会被用谷草包起来，让他在打谷场上打滚儿。在这个过程中，人们说他是得到老头子了。

同样还是在德意志的西里西亚，捆最后一捆谷物秸秆的妇女会被人们在当场愚弄一下，人们会推她，放倒她，用谷草把她捆起来，称她为谷物玩偶。这一系列的民间习俗和前面谷物妈妈和谷物女儿的信仰就对应上了，因为人们相信的是说，当人们收割到最后一束稻谷的时候，谷物妈妈或者谷物女儿会停留在那最后一个一束稻谷上。而当人们接近这最后一束稻谷的时候，谷物妈妈无处可去，她极有可能就会跳到人的身上，寄生在人的体内。所以收割或者打包打捆这最后一把稻谷的人，他体内就带有着某种谷物精灵。

而如何去处理谷物精灵，那首《里提尔西斯》的民歌里面就给了一个指引的答案，就是最后人们是要通过杀掉谷物精灵来去结束这样一个收获季节，而只有杀掉谷物精灵才能让他获得重生，这样一个循环的过程我们在上两讲已经讲了，这象征着季节的轮回。

刚才说的是在上古时期的传说和流传下来的习俗。当人们进入到了宗教阶段，开始产生神话之后，我们就得到了后来德墨忒尔和珀耳塞福涅这样一个后生的神话。所以杀死谷精是人们在收获季节之后所要做的一个很重要的步骤，因为只有杀了他，谷物精灵才能获得重生，来年才能让物产保持丰收。

那么究竟谁是谷物精灵？究竟谁能代表着谷物精灵？从里提尔西斯这个故事里面，我们可以看到几个方向，他要么是一个陌生的过路人，被里提尔西斯引到田地里面收割最后一把谷子，然后被杀死。要么是像德意志的民俗那样，最后去收割打捆儿或者是打最后一把谷的那样一个劳动者、收割者可以被当作谷精去愚弄，去蹂躏。

最后还有一第三种可能，那就是这首民歌里面的一个故事细节告诉我们，里提尔西斯不仅仅是他处死了陌生人，他最后还被赫拉克勒斯给反杀了，而里提尔西斯是一个国王的私生子。那么在弗雷泽在这里面又回到了他前面的一个理论，那就是一个王实际上是一个巫师兼国王。在巫师兼国王的时代，国王要通过不断的死来去获得巫术的延续，国王产生权力之后，他自己也不想死，他就会找人替代，而替代国王去死的这个人往往就是王子。有了这样一个理论基础，弗雷泽就进一步大胆推定说一个地方的国王也可以当作充当谷物精灵的代表，然后被杀死，来去让谷物精灵获得新生。在这个故事里面，死的是这个里提尔西斯，他作为国王的私生子，实际上是代替国王去死的。

从上面这三种可能来看，无论是哪一种谷物精灵的代表都是一个人。而杀死谷物精灵就意味着要杀死人，这是一个相当残酷而现实但确实确确实实存在过的习俗。弗雷泽说，有大量的证明表明在埃及被杀的谷精是以人牲为代表的收获者，也就是献祭活人，在谷田里将这个人杀掉，唱挽歌来去哀悼他的逝世。

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通常就把谷物本身当做谷精的代表，去砍掉谷物的这个麦穗儿来去当作砍头。那么除了用人来代表谷精之外，在世界其他的地方还可以用各种各样的动物来去代表谷精。比如在法国、德国和斯拉夫民族中，人们就会想象谷物精灵会演化成狼或者狗。例如当风吹过麦田的时候，有一波又一波的麦浪，这个时候农民们常说狼在谷子里，人们想到谷田里面去摘谷穗儿或者摘车矢菊花的时候，人们叫他不要去，因为大狗坐在谷子里。这和前面我们讲到的德国有些地方说谷物妈妈或者大妈妈坐在田里面一样。因此在德国的不同地区，谷物精灵既可以是大妈妈，又可以是大狼狗，成年人通常拿它来吓小孩。

而有了这样一个动物的基础之后，杀死谷物精灵也就意味着可以杀死动物，而杀死动物人们是可以吃掉它的，所以在很多地方通常就会有这个杀死动物，然后吃圣餐的这样一个传统。

那么什么样的动物能够代表谷物？弗雷泽又回到了神话里面，他举了一系列的神和动物之间对应的关系来去讲述一个更进一步的事实，就是当人们认为需要用动物来去祭祀这些神的时候，那极有可能这些动物就是这些神的原型。他首先举的是酒神狄奥尼索斯和山羊与公牛的对应关系，此外，农神德墨忒尔和猪与马又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最后那个英俊的小男生阿多尼斯和猪也有着很密切的关系。所以总的来说，谷物精灵的代表从人到动物再到神都有着很密切的对应关系。而送走谷物精灵一个很重要的仪式就是在收获的季节吃掉相应的动物，来去当圣餐。

好，那讲到这里，我们大概也就清楚了季节轮回和谷物之神的一个密切关系。《金枝》的第三块拼图也即将完成。这个拼图核心是在有关内米的神话里面，人们除了在仪式里面去杀死作为树精灵的森林之王之外，如何让这样一个仪式映射到人们对于丰收的向往？弗雷泽就从希腊神话入手，向我们展示了谷物精灵的由来和杀死谷物精灵这样一个行为对于丰收的保障。

整个拼图的最后一块，还剩下一个大家很难以理解的问题，那就是尽管我们可以说杀死谷物精灵是为了他能够复活，来去映射季节的轮回和对丰收的期待，但是杀神这件事儿毕竟还是有着非常负面的意义的，那么杀戮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将在下一讲，把第三块拼图的最后一部分向大家展示出来，那就是在弗雷泽看来，杀神其实意味着一种替罪，寻找替罪羊的行为。只有通过杀戮才能把人们身上不好的东西给消除掉，由此才能迎来更好的未来。弗雷泽认为杀神这个负面的事情有一个更古老的源头，这个源头就是人们期待洗刷自身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