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讲我们将沿着弗雷泽的思路,来考察一个新的话题,叫替罪。弗雷泽为什么会讲到这个问题?因为这本书的标题叫“巫术与宗教的研究”,弗雷泽的讨论始终是在宗教、巫术与宗教这种历史性的关系里面循环往复。
谷神问题的巫术起源
我们在前面讲到谷神问题,是因为在内米神话里面,神庙祭司更替,其实就是森林之王的新旧更替,弗雷泽从一个神话传说、信仰,考察到各地民俗。当这种风俗习惯再次回到神话、回到宗教的形态,也就是谷神的神话形态之后,他又尝试想继续给这样一个宗教行为再找一个巫术性的或者是民俗性的历史根源。
所以当弗雷泽讲述了谷神神话之后,他并不认为谷神神话自身,就能解释为何要有这么残酷的杀戮,或者是有血腥的人祭,或者把神圣的动物当作圣餐吃掉等问题。他再次回到了一个巫术性的起源,那就是既然吃掉神圣的东西,是为了让它的活力保持下去,弗雷泽就推论认为,其实这是有一个反面的、远古的巫术性的作用,就是人们通过杀死一些事物,或者是去除一些事物来祛除掉不吉利的东西,这就是一个结构上的背反。
在谷神神话里面,人们只有吃掉或者是杀死谷神精灵,才能让谷物精灵持续不断地转世,持续有活力保护物产丰收。而这样一个神话性的、甚至带有宗教意味的行为或者信仰,弗雷泽抓住了这其中一种背反的东西,那就是为了让生命繁荣,必须要以杀死什么东西为代价。
替罪的具体形式
那么人类远祖在最初的时候到底杀死了什么?弗雷泽认为,我们原始的祖先尝试驱逐日常生活里面各种各样的灾祸、疾病、灾难,他们就利用模拟巫术或者接触巫术的办法,把看起来和灾难有关的东西,转嫁到现实生活中可以接触到的人或者事物或者动物身上,然后再对这些动物做一些处理。
第一种办法,是把负面的灾祸转嫁给没有生命的物体。比如在非洲巴干达人中,有人得了病,巫师就会用泥做一个病人的偶像,就是泥人儿,让病人的亲属拿着小泥人在病人身上摩擦,然后把泥人埋在路中间或者藏在草丛里面。第一个踩到泥人儿,或者从泥人儿旁边经过的人,就会染上这种疾病。
第二种,就是把这种灾祸转嫁给动物。比如在印度南部的山区里面,巴达加人遇到死人的时候,就会把死者的罪孽推到一头水牛的牛犊身上。为了能够转移这种罪孽,人们会把死者抬出村去,族里的长老会念出一系列这个罪人的条款,然后领着大家连续重复这个人的罪状。接着他就会抚摸旁边的小水牛犊,这种罪恶就会传到个小水牛的身上。我们知道,牛在印度是一种神圣性的动物,而这种神性圣性的动物就可以承载、转移这种罪恶。
还有一种办法,就是把灾祸转嫁给人。比如在乌干达,部落的战士出征回来的时候,假如有神谕警告国王说,有某种灾祸附着在士兵的身上,那按照惯例,就会从俘虏中挑出一个奴隶,再从战利品中挑出一条牛、一只羊、一只家禽、一只狗,派一个强壮的卫士打残这些动物,让它们无法到达国境线。同时为了保证灾祸能转移到这些替身上,他们要用草去擦拭人和牲口的身体,然后把这些草捆在那些奴隶和牲口的牺牲品的身上,然后就宣布军队已经被清洁了。
其实这种很远古的巫术在现代生活里面也有一些作品反映,比如汤姆·汉克斯在 1999 年拍过一部电影,叫《绿里奇迹》。里面就讲在绿里监狱里面,来了一个非常特别的犯人,这个犯人叫约翰·科菲,是一个高大威猛的黑人,他会施展一种神迹,那就是用自己去接触到有罪恶或者有病的人,然后把那些人身上的病痛转移到自己身上。他在忍受住巨大的伤痛之后,会在口中吐出一堆小飞虫。
汤姆·汉克斯所扮演的监狱警,犯有比较严重的前列腺炎,约翰·科菲就把手放在他的身上,然后吸走了他的病痛。监狱长的妻子得了癌症,他们也偷偷把黑人囚犯带到家里,让这个囚犯去吸走病人身上的癌症,他承担了非常巨大的痛苦,吐了一大口飞虫。那其实《绿里奇迹》里面,也包含着人类共同的、最基础的一种观念,就是可以通过接触转移罪恶。
绿里奇迹
驱逐灾祸的方式
既然可以转移灾祸,那么也就可以驱逐灾祸。弗雷泽接着就介绍了世界不同地方如何去驱除灾祸,比如有不定期的,也有定期的。举一些咱们听众熟悉的中国的例子,比如很著名的送瘟神,它就是一个不定时的案例。瘟神在中国古代并不是一个时常要去祭祀的神灵,而是当一个地方产生了瘟疫,大家才会把它抬出来。与之相似的就是祭痘神。在古代,天花或者出痘是危及人们生命的一个很重大的一疾病。最典型的就是在清朝宫廷中,因为满人在关外很少接触天花这种疾病,初期入主中原的时候,身上对天花的抵抗力都非常差,他们就容易因为天花丧命。所以宫里只要一有孩子得了天花,就要立刻把痘神娘娘请出来,去祭祀她,然后要尝试把她送出宫,用这样带有模拟性巫术的行为,把痘神娘娘送出宫,来表达驱逐瘟疫、驱除病患的作用。
那定期的驱魔,就是我们常见的许多节日。在前几讲中,我们讲过欧洲有五朔节,五朔节既是一个祈祷丰收的节日,在节日上,要杀死游行的主角,就是打扮成一棵树的那个王,但同时游行上还会象征性地杀死其他不好的东西,有的时候是乌鸦,有的时候是其他各种奇怪的动物,来表达驱除灾异这个行为。
那在中国,我们知道,在农历五月份我们有端午节,除了一方面纪念屈原,另一方面我们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习俗,就是要挂菖蒲,挂艾草,来表达驱逐邪异的美好祝愿。
再往南到东南亚柬埔寨,三月份中会有持续三天的驱魔仪式。他们把偶像和碎石块视为魔鬼的住处,然后会把它们汇总到首都,等到月圆那天的傍晚,用火枪驱使大象来追逐魔鬼。这些都是通过驱魔的形式来驱逐灾祸。
驱邪除了是像烧艾草或者送痘神娘娘这样无形的巫术之外,还有一种更为具体的,那就是寻找社会里的替罪羊,把一切的罪恶归入到某些社会里面具体的人身上,让他们承担这些罪恶,然后把他们驱逐出去。
最典型的,比如在非洲尼日尔河流域,当地有个城市为了消除当地的罪过,过去每年总是要献出两个活人来祭祀,那这两个人牲就是大家出钱来买的,一般是犯了纵火、盗窃、奸淫、巫蛊这些大罪的人,要去捐献一点钱来,然后把这些钱收集起来拿到本国的内地,去找有病的人买下他们的性命,拿他们来做牺牲献祭。
这是在非洲,在欧洲大家更熟悉的是猎巫行动。在基督教时期的欧洲,上古残留下来的异端信仰被基督教会的人指责成是巫术行为,往往会把社会里面的一些边缘的女性指认为是女巫,然后加以审判,或者是判用火烧死。猎巫行动有一个很重要的高潮,是在14世纪黑死病流行的时候,大家要纷纷在自己的村庄、自己的城市里面找替罪羊,找谁可能是散播瘟疫的巫师。
其实在中国的内地也有这样的案例,比如人类学家王明珂先生在考察羌族社会的时候,就发现当地有一种习俗,叫“毒药猫”,毒药猫就是在羌族社会里面,大家公开知晓的一个被认为是女巫的人。一旦日常生活里面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比如自己生了病,或者是家里遇到什么灾祸,大家就会把各种怀疑盯在被认为是毒药猫的这个女巫身上。在古代,这些被认为是毒药猫的女巫境遇都比较悲惨,现在随着社会的发展,行为上已经文明了,但是在羌族人的信仰里面,大家仍然认为自己日常生活里的不幸,都要归咎给社会里面存在的毒药猫。王明珂老师后来也把毒药猫发展成了一种替罪羊的理论。
所以总的来说,弗雷泽通过世界各地的民族志和欧洲自身的基层民俗,力图证明人类在诞生之初就有一种巫术观念,认为自己的生活里面所遭遇的不幸、疾病或者是灾难,都可以转移到一些物体、一些动物或者一些人身上,然后要么将这些动物驱赶出自己日常的生活范围,要么把它们献祭、杀死它们,来实现灾祸的移除。
而这样一种杀死带有巫术性的动物或者是人的行为,进入到宗教阶段之后,它就变成了去杀死具有神性的动物或者是人,然后吃掉它们,变成圣餐。再结合上人们对于谷物精灵的信仰和神话,从而实现了仪式行为和信仰的结合。
由此,金枝神话的第三块拼图就完整了起来。实际上,金枝的第三块拼图核心要回答的是,内米祭司的头衔是森林之王,也就是植物之王,那么植物对于内米祭司这样一个新人杀旧人的行为,到底意味着什么?
弗雷泽首先探究了植物之王,它作为一个神人结合体自身蕴含着植物神的精灵,而重复地砍杀是为了让植物精灵能够反复地重生,保证它有活力。而植物精灵在一开始时主要是树,除了树以外,更重要的是,这个植物精灵还可以是农作物的谷物精灵,而杀死谷物精灵,吃圣餐来祈祷丰收这种仪式行为,又和更古老的人类驱除灾祸,寻找替罪羊、替罪物,杀死它们的巫术行为,有着密切的渊源。
那么由此,整个内米神话的最主要的仪式性问题基本就圆满了。这三块拼图分别是:首先,森林之王是什么?第二,为什么一定是新的想要担任内米祭司的人要杀死旧的祭司?第三个就是祭司的更替,也就是森林之王的更替,为什么森林之王要不断地以新换旧?
在接下来最后一节文本的讲述里面,弗雷泽将带我们去补完内米神话里面最后一小块,当然也是最为奇特的一个拼图碎片,那就是:金枝到底是什么?我们下一讲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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