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丨金枝丨08季节轮回：一个关于冬天的爱情神话

内米神话的第三块拼图——“植物问题”

在前两个拼图中，弗雷泽核心处理的是，内米湖畔那个祭司所拥有的“森林之王”头衔是什么，以及拥有这个头衔的人为什么要由新人来杀掉老人。弗雷泽强调说，杀死树王是为了辞旧迎新，是为了保证神王所拥有的、保证大地物产丰饶的巫术能力延续下去。

但是问题来了，既然杀死树王是为了保证农业生产，但人们又不是以吃树叶子为生，毕竟还是要吃谷物的，像是欧洲人吃麦子，东方人吃水稻，美洲人吃玉米，等等。那么，为了要保证大地丰产，农业丰收，人类其实还会对谷物，或者说谷神进行一系列仪式。

为了研究谷神的问题，弗雷泽把他的目光开始转向了神话，而这个神话其实就是宗教研究。我们看到，《金枝》这本书的副标题是“巫术与宗教之研究”。在我们前两个拼图里面，主要是以巫术的视角来理解的，进入到第三块拼图植物问题，弗雷泽就偏重到了宗教上。

弗雷泽是这么说的，大地面貌每年季节轮回的变化，自然景观周而复始地发生转变，给我们的先祖留下了一个非常深刻的印象。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变化呢？最早，他们是以巫术的方式来理解的，于是他们用各种仪式念咒语，要老天降雨、太阳放晴、牲畜繁殖、果实生长。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知识逐渐积累了起来，他们发现，其实日常实践的一些巫术有很多是无效的。有很多时候大家通过模拟巫术的方式洒洒水，希望上天就能下雨，但人们发现这些是不可能实现的。于是，人们开始尝试去理解，这些春夏秋冬季节更替，可能并不是他们一厢情愿的巫术的结果，而是在这些自然景象转变的背后，有着更为深刻、更为强大、独立于这些物质体变换之外的力量，在指引着季节更替。

这个时候，我们先祖就开始把植物生长和衰落、生物的诞生和死亡，描绘成具有神性的东西，这些神性的东西就具象化为男神和女神，而男神和女神也按照人类的方式生死、婚嫁、繁育，于是就有了最初的神话。

但是在这个意义上，弗雷泽就认为，既然人类从巫术开始进入到了宗教的阶段，那么宗教里面这些最直观的神话，也必然蕴含着此前人们在巫术阶段里面，对于季节更替、对于农业生产丰饶的期许。那么有什么样的神话能够证明呢？

宗教里的神话谱系

弗雷泽在这本书的下半部分，带领我们领略了整个地中海东岸、南岸、北岸地区一个连贯的神话谱系。这个神话和一个男神有关，在埃及和西非，人们通常叫他奥西里斯、塔穆兹·阿多尼斯或者阿提斯，有不同的名字，不过性质都差不多。人们用这样一个神的名字，来表示生命的衰亡，复苏。

同样，在亚洲西部、近东地区和希腊，我们会发现阿多尼斯的信仰同样也存在。弗雷泽先带我们去考察距离古代希腊、罗马文明最近的近东地区的神话，这个神话的核心就叫“阿多尼斯”。

阿多尼斯最早是近东地区巴比伦和叙利亚的闪米特人崇拜的，而早在公元前7 世纪，希腊人就把他引到了希腊神话里。在希腊神话里面，阿多尼斯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少年，他和希腊神话里面的两大女神——爱神阿芙洛狄忒和冥后珀耳塞福涅——都产生了非常大的纠葛。阿多尼斯还是婴儿的时候，爱神阿芙洛狄忒就把他藏在盒子里，因为她看中了这个小男孩特别漂亮，想让他日后成为自己的男伴。

后来，阿芙洛狄忒就把他交给了冥后，冥王哈迪斯的妻子珀耳塞福涅，去抚养他。珀耳塞福涅一揭开盒子，也立刻被这个婴儿的美貌震惊了，就不愿意把他还给阿芙洛狄忒。后来爱神就亲自来到阴间，向冥后索取她的爱人。最终，爱神和死亡之神这两个女神的争执，由宙斯来出面调停。宙斯就裁决说，阿多尼斯每年有一半的时间，在阴间跟珀耳塞福涅住，另一半时间，在阳间跟阿芙洛狄忒住。但很不幸，后来这个美男子在打猎的时候被野猪咬死了。

总之，通过阿芙洛狄忒和珀耳塞福涅这两个截然相反的女神，一个是爱之女神，一个是死亡之女神，对于阿多尼斯的争夺，我们也能看到这个神话和希腊本地的季节的关系。因为我们知道，从希腊一直到叙利亚，到现在的巴勒斯坦地区，整个地中海东岸是地中海气候，地中海气候典型地分为两季，而不是像我们中国的季风气候有四季，它的夏季是阳光明媚，冬季是阴雨连绵。所以人们就把这样一年两个季节的轮换，映射到了爱神和冥后对这个英俊少年的争夺上。

不过，希腊神话仅仅是整个地中海东岸地区对阿多尼斯这个男神信仰的一个缩影。弗雷泽接下来就带着我们去地中海沿岸地区不同地方，考察这个神话。

他首先带我们来看叙利亚地区的表现形式，叙利亚这里就有一个阿多尼斯的神殿和爱神的神庙。离开叙利亚，我们再看地中海东岸有个岛，叫塞浦路斯。弗雷泽考察了塞浦路斯古时候一个很奇特的习俗，这个习俗就是妇女结婚前，必须要去阿芙洛狄忒、生育女神阿斯塔特，或者其他女神的圣殿里面，失身于外乡人，也就是说她的初夜是不能在结婚的时候献给自己的丈夫的。这种行为在世俗的眼光中十分不妥，但是在当地却被视为一个非常神圣的宗教习俗，是在为伟大的母性女神服务。实际上除了这个地方有这样的义务之外，在西亚很多地方都有要求少女在阿斯塔特的神殿失身给外乡人的做法，甚至还有妇女受雇成为神妓。

通过这一系列的考察，弗雷泽得出一个结论：一切自然生产力的化身，一个伟大的母亲女神，为西亚许多民族所供奉。她的名字可能不一样，但神话和仪式的实指是类似的。这个女神都有一个爱人，或者有一系列肉身的神爱人，女神每年要和他们相交合，才能促进各种动物、植物的繁殖。

那回顾完女神的作用之后，我们再回到神话的主角，这个可怜的男神。他在整个地中海地区的神话里面，通常都是要分成两个部分，一半时间归属于一个负面向的女神，一半时间归属于一个正面向的女神。而在现实的宗教仪式里面，人们也会有这样一个仪式来去祭奠他。

在西亚和希腊等地，每年都会举行纪念阿多尼斯的节日聚会，参加这个节日的主要还是妇女。妇女会在聚会上嚎啕大哭，哀悼这个神的死亡，她们会把阿多尼斯捏成一个神像，装扮成尸体的模样，像送葬一样抬出去扔在海里或者溪流里面。

当然有些地方会在次日庆祝他的复活，比如在埃及的重要港口亚历山大港，头一天，人们非常高兴，庆祝阿芙洛狄忒和阿多尼斯这两个爱人神圣的结合。第二天，妇女们就会穿起丧服，披头散发，把死去的阿多尼斯神像抬到海边，扔到浪潮里面。不过她们的哀悼并非完全的绝望，她们会唱着歌说，你还会再回来的，就像招魂一样。亚历山大港举行这个仪式的日期往往没有确定，但是从要用成熟的水果供奉神灵来看，弗雷泽推测这可能就是在夏末。

而在夏末举行这样一个仪式，其实就会有一个非常通俗易懂的解释，因为夏末大家开始有了农业产品的收获，要用成熟的水果、各种花花草草，去庆祝阿芙洛狄忒和阿多尼斯的结合。人们是以这种方式来去庆祝丰收，因为夏季是这个男神和爱神阿芙洛狄忒一起住的日子。

但是丰收的喜悦很快就要面对秋冬季节的到来，这就意味着，英俊的男神要回到冥后的身边，人们要进入到冬季了，这也就是为什么亚历山大港的妇女们庆祝完婚礼的第二天，就要把他扔回海里去悼念他。并且唱着说你还会再回来的，这实际上是在祈祷下一个收获的季节还会再回来的。

阿多尼斯究竟是什么神？除了男性身份之外，阿多尼斯还是什么呢？弗雷泽通过另外一个细节向大家展示了，其实阿多尼斯就是谷神。

阿多尼斯为什么是谷神？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先把目光转回到中国。在中国的广东地区，七夕有一个非常特别的习俗，就是各家祠堂都会摆出各种装饰来庆祝乞巧节，让女性都来参加。她们可能摆出各种各样的花、供果和点心，但是有一样是不可或缺的，可以说是广东人过七夕的最典型标志。这个标志就是一盆刚刚出生的禾苗或者是豆芽，它要摆在最显眼的位置，这叫作“拜仙禾”或者“拜神菜”。那这盆“神菜”，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这个恰恰和弗雷泽在讲述阿多尼斯神话的时候，引述的一个故事有关。在地中海沿岸，流传阿芙洛狄忒和阿多尼斯神话的地方，有一种东西叫“阿多尼斯园圃”，所谓的园圃，是指添满了土的篮子或者花盆，由女性们在里面种上小麦、大麦、莴苣、茴香以及各种花卉，照管 8 天。植物可以生长很快，立刻就发出了芽，当然也可能会很快地死去。地中海东岸地区的人，会在阿多尼斯与阿芙洛狄忒节庆的时候，把阿多尼斯园圃作为一个很重要的装饰品，跟阿多尼斯的偶像一起扔到大海里边去，象征着阿多尼斯的逝去。

这样一个象征，其实包含着巫术性的思维，因为用水快速催生的这盆绿油油的麦苗，被人们寄予着植物生长的希望；而同时，麦苗生长出来8 天以后，可能会快速地枯萎，这也象征着冬天的到来，要跟阿多尼斯神像一起扔入大海，象征着回到冥界、象征着冬天到来，然后祈祷着下一个收获季再回来。而且，阿多尼斯园圃或者阿多尼斯小花篮，并不仅仅存在于地门海东岸地区，萨丁岛、西西里岛这些地中海中部的岛屿也有这样的习俗，甚至印度人中也有。

大家可以发现，“阿多尼斯园圃”和我们广东乞巧节的“拜仙禾”非常相似。那为什么中国的广东地区和千里之外的地中海东岸，有这样紧密的联系？我们知道，广东自古以来就是我们中国和世界交流的重要海上港口，从南北朝一直到唐朝乃到元朝，阿拉伯人、印度人源源不断地从海上交通路线来到广东做贸易，也就把位于西亚、位于地中海东岸地区的这样一个习俗带到了中国。而我们知道，地中海东岸果实成熟、庆祝阿多尼斯节日的时候，中国差不多刚好也就是夏季。而爱神阿芙洛狄忒和阿多尼斯之间这个很美妙的神话，极有可能也映射到了中国这边，与七仙女跟董永天仙配的故事成为映照。而广东人会在乞巧节上，想象着天上的银河由鹊桥连接在一起，让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时候，拿出一盆栽满麦芽的小花盆儿，象征着对于美满、圆满的期待。

在古埃及的神话里面，还有和阿多尼斯同出一源的另外一个神，叫奥西里斯。古埃及人相信奥西里斯是一个善良的，受人爱戴的国王，但他遭到暴死，死后却又复生，由此被当作神来供养。这样一个死而复生循环的状态，其实恰恰映衬着埃及人对于季节的理解。

通过弗雷泽讲述的阿多尼斯在地中海东岸的例子，以及我们中国自己的例子，我们大概就能看出来，这样一个凄美的男神女神之间的爱情故事，其实蕴含着上古人类对于季节轮回、对于农业生产的期待。而很重要的是，阿多尼斯这个伴随在爱神和冥后身边的英俊男神，其实是具有一个谷物神的身份，而这个神话也不仅仅是映衬着人间的嫉妒、爱情，更代表着人们对于季节轮回和丰收的向往。

那么，既然人类进入到了宗教阶段，开始有谷神的观念，那么如何去侍奉谷神，才能让谷神保持神力，保佑人间的农业生产？接下来，我们将跟随弗雷泽的脚步，去看看世间千奇百怪的侍奉谷神的仪式和办法。我们下一讲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