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讲我们将跟随弗雷泽的脚步,去探索内米神话的最后一个环节,那就是在内米男祭司新老交替的杀戮之前,新人一定要折断一根树枝,才有资格去杀死旧祭司,这个树枝到底是什么呢?
榭寄生
神为什么不能接触天地?
我们之前讲,狄安娜神庙的男祭司还有着“森林之王”的头衔,而在欧洲地区,在森林里面象征丰产的最重要一种树是橡树,那么金枝是不是一根橡树的树枝?弗雷泽并没有想当然地给出这个推论,他又带领我们去考察了一系列巫术禁忌和神话,给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在弗雷泽的理论里面,“森林之王 ”这个头衔是个人神结合体,树神的精灵寄居在人的肉体之内,而人神或者是神人,有一系列的禁忌。
弗雷泽考察了世界各地具有神性的人,或者大祭司或者大巫师,发现这些人有两类共同的禁忌。第一类禁忌,是他们不能沾地。比如在墨西哥,扎波特克人的最高祭司的脚不能挨地,否则就会玷污他的神性。墨西哥的皇帝蒙特祖玛从来脚不沾地,总是由贵族背着他四处走,要是他要下来,人们就用华丽的毯子铺地,让他走在上面。
而在远东,弗雷泽读到的民族志说,日本的天皇如果脚踩着地,那就是可耻的降黜,在16世纪的时候,这一点足以使得天皇丧失皇位。在宫外,有人把他背在肩上,在宫内,他在编织细致的毯子上走。在太平洋上的塔希提岛,国王和王后只能在自己世袭领地之内着地走路,在其他任何地方,脚都是不能挨地的。
除了不能挨地,这些具有神圣性的国王和大祭司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他们不能见太阳,日本的天皇和扎波特克的大祭司都会遵循这条规定。大祭司被看成神,大地不配负载他,太阳不配照耀他。日本人不允许天皇的圣体暴露在露天之下,也是因为太阳是不配照在他的头上。再比如波哥大的王位继承人,从小就要经受严格的训练,他要完全隐居在庙里面,既不允许见太阳,也不允许吃盐,更不允许和妇女说话,只要他违反了其中一条,就会被剥夺王位继承权。
弗雷德分析认为,世界上绝大部分地区具有神性的人,或者被当地人认为是神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特性,既不能挨着地,也不能见到天。因为只要有这两种行为,他的神性就会随着他的接触流逝掉。这种全世界通行的带有巫术性的禁忌,有没有什么解释?
弗雷泽发现,世界上大部分的神不是在天的上边,就是在地的下面,最典型的就是希腊神话,要么就是住在奥林匹斯山上的那些天上的神,像是太阳神赫利俄斯、神王宙斯、神后赫拉,等等,要么就是住在地底下和水里的神,像是海王波塞冬、冥王哈迪斯,等等。
巴尔德尔神话
那么有没有一个地方的神话,讲述居住在天地之间的神?弗雷泽找到了北欧神话,北欧有许多英雄史诗,有一首叫《埃达》,这是非常出名的神话史诗。在《埃达》里面有一个神叫巴尔德尔,他就是生活在天地之间的神。
巴尔德尔的神话很重要,所以我给大家简单地讲述一下。有一天巴尔德尔做了个噩梦,说自己好像要死了。于是北欧的诸神开了个会,决定保护他免受任何侵害。有一个女神让火、水、铁和一切金属,以及土石、树木、毒药、疾病,一切四只脚走路的走兽、鸟雀、爬行动物都发誓不得杀害他。于是巴尔德尔变得百毒不侵,百虫不咬,钢筋铁骨,反而成了北欧众神的一个玩具,大家休闲的时候就会砍他、砸他,反正他也死不了。
但是有一个捣蛋神叫洛基,洛基觉得这样很无聊,就总想找一找能够伤害到他的东西,于是他找到让世间一切事物发誓不伤害巴尔德尔的女神弗利嘉,问她到底是不是一切东西都发誓了。弗利嘉想来想去,说还真有个东西没有发誓,就是一棵槲寄生,槲寄生是一种经常缠绕在橡树或者其他高大落叶乔木上的寄生小树。因为它太小了,所以当时弗利嘉就没有让它发誓。洛基一听很高兴,他就拿着这棵槲寄生,去找到失明的神,让他像其他人一样砍砸巴尔德尔,并且把槲寄生给他当武器。然后槲寄生立刻穿过巴尔德尔的胸膛,巴尔德尔就倒地身死。大家都非常地悲痛,连大地都为之震动,然后诸神就把巴尔德尔抬起来,放到船上火葬。
这个神话引起了弗雷泽非常大的兴趣,因为在他遍览的世界各地神话里面,这可能是唯一一个讲了一个生活在天地之间的神,怎么可能受伤,如何被伤害、被杀死的可能性的。在巴尔德尔神话里面,有两个最为重要的因素是弗雷泽所关照的,第一个是槲寄生,第二个就是巴尔德尔的结局,他死后被焚化。
弗雷泽首先考察了焚化,焚烧,也就是点燃旺盛的篝火这个行为,因为这是欧洲人非常熟悉的一种节日的庆典。弗雷泽举了很多例子,比如在苏格兰中部高地有一种篝火,叫“贝尔坦篝火”,从前是在5月1日,就是五朔节的时候,隆重地点燃起来。除了苏格兰,我们向南走到威尔士地区也一样,在五朔节那天也有贝尔坦篝火的习俗。点火的日子从五朔节之前到5月3号不等,点火的方式一般是用两块橡木来摩擦生火。
除了这种地区性的五朔节篝火之外,欧洲其他地方在不同的时节也有点燃篝火的习俗,比如仲夏节的时候,也就是夏至日。比如在德国,几乎每一个乡镇城市都会在仲夏节点篝火,大家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直到19 世纪中叶,整个上巴伐利亚,也就是巴伐利亚州南部地区,还会点仲夏篝火。紧挨着巴伐利亚的奥地利,仲夏的风俗和德国非常相似,他们会点篝火,然后向空中扔火饼。在波西米亚全境,甚至直到20世纪初,还有在仲夏节点篝火的习俗。
除了仲夏节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节日,比如在万圣节前夕,欧洲很多地方也会点篝火。在威尔士的北部,万圣节前夕家家点火,管它叫“柯尔柯斯”。篝火一定要点在房子附近最显眼的地方,火快灭的时候,大家都会往里面扔一块石头,围着火去祷告,然后回家睡觉。第二天大家就去火堆里面重新找出石头来,如果发现谁标记的石头不见了,他们就会认为扔石头的那个人活不过今年。除了万圣节,仲冬节,也就是冬至节或者是圣诞节,同样也有篝火的习俗。
弗雷泽考察到,篝火的习俗和巴尔德尔神话有着密切的关联,以前瑞典仲夏节的篝火,甚至名字就叫作“巴尔德尔篝火”。那么,在巴尔德尔的神话里面,点篝火和槲寄生到底是什么关系?
点燃篝火和我们之前讲到的祈祷丰收、庆祝丰收的重大节日,关系都非常密切,像五朔节、像距离秋季比较近的万圣节都是。在点篝火的时候,欧洲人通常还会把他们做的小人像、小偶像,扔在火里焚烧,来祈祷,这和巴尔德尔死后大家把他火化如出一辙。那么欧洲人一般会用什么东西来雕刻小木偶?那就是橡木,也就是说,焚烧神和焚烧橡木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欧洲人一般会用橡木来代表这个神。
弗雷泽已经分析过了,在欧洲各种狂欢节里面,总会有人扮演树木精灵,然后会被砍死,来祈祷来年能够获得丰收,而这棵树通常都是橡树。这也就意味着,橡树在欧洲人的观念里面有着格外的神性。所以焚烧橡树,实际上也就是在焚烧橡树所象征的那个可以保佑丰收的精灵,前面我们讲是树精,树精也可以转换为谷物精灵。
在巴尔德尔的神话里面,如果洛基没有把槲寄生用来当武器,巴尔德尔也就不会死,也就是说,槲寄生是巴尔德尔的生命中心。而橡树就象征着神,槲寄生就转而成了橡树的生命中心,只要槲寄生还寄生在橡树上,那么什么东西都不能杀死橡树。所以,要杀死神,焚烧那棵神树的时候,就必须先把槲寄生砍下来。只要槲寄生不脱离橡树,橡树没有被砍伐、雕成小人偶去扔到火里焚烧,或者当做篝火的燃料,那么树精灵也就不会死。由此就构成了一个最关键的欧洲人的观念,那就是槲寄生反而是橡树精灵的最重要的代表。
这里就涉及到另外一个小问题,就是在前面我们讲到巫术和信仰的时候,弗雷泽强调,在远古的人类开始具有神这个观念的时候,神通常被认为是一个缩小了的人、一个小精灵,寄生在人体之内,或者是寄生在神圣的物体之内。也就是说,精灵是要寄生在它所属的那个物体体内的。但是到了这里,橡树精灵的生命反而并不在橡树体内,而在橡树的外面,在槲寄生的树枝上,那怎么去解释这个问题?
弗雷泽接下来又考察了一系列民间故事里面,灵魂寄存于体外的观念,比如北欧的神话就有灵魂不在体内的巨人这种故事,再比如在印度的部族里面,也有不同形式的灵魂存在于体外的故事,一个很普遍的说法是,巫师、巨人、仙灵都是不死和不可伤害的,因为他们都把自己的灵魂藏在一个遥远、秘密的地方。
有一位漂亮的公主被巫师用魔法囚禁在魔宫里面,她机智地探索到了巫师的秘密,告诉了故事中男主人公设法找到巫师的灵魂,比如心、生命或者亡魂,然后把它摧毁,也就杀死了那个巫师。这个故事听起来是不是很熟悉?假如大家熟悉《哈利·波特》的话,伏地魔就是把他的灵魂寄生在魂器里面,这个魂器并不在他的体内,而是被分布到世界各地。哈利·波特集齐了七个魂器之后把它摧毁,伏地魔也就死了。所以,J.K.罗琳其实非常熟悉欧洲各种异教徒神话。
通过一系列欧洲民间故事和这样一个观念,弗雷泽也就证明了,其实,神人的那个代表神的精灵,不一定非得寄存在体内,有的时候也可以放在外面。所以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橡树精灵的生命中心并不在橡树的身体里,而是在跟它共存的槲寄生身上。
最后,弗雷泽通过这样一系列的考察,解决了一个很根本的问题,那就是,内米神话里面想挑战旧祭司、继承森林之王,也就是说想充当那个树精灵的新人,一定要折下一根树枝才能伤害旧的森林之王。
那这根树枝是什么呢?并不是橡树本身,而是一棵槲寄生,只有当槲寄生受了伤害之后,这棵橡树才丧失了它的灵魂,才会变成一堆可以用来燃烧的木柴,甚至可以被人用来雕刻成各种小人偶,投在篝火里面去祈祷、保佑来年的丰收,或者是驱除近来的灾祸。
金枝与“杀死祭司”
最后我们就可以看到,内米神话被弗雷泽完满地解释了出来。我们再完整地复习一下狄安娜神庙的奇怪仪式,就是内米湖畔有一个丰产女神、贞洁女神狄安娜的神庙。神庙的祭司是男性,这个男祭司每天都要提着一把剑,在内米湖畔的森林中游荡,谨防有人要杀他。为什么会有人杀他呢?因为这个神庙的有一条奇特的规定,那就是挑战者只有杀死旧祭司,才能成为新祭司。而挑战者如何才能杀旧祭司?并不是随时随地拿刀来杀,他要先去内米的森林折下一根树枝,被称为金枝,然后才有资格去挑战旧祭司。
弗雷泽以一系列的神话来证明,这个旧祭司同时兼具着一个头衔,叫森林之王,而这个森林之王是某种树精灵或者树神。这棵树精、树神和狄安娜女神有着相似的作用,那就是保佑丰产。而农业生产始终是有一个季节轮替的,如何保持这个树精灵的活力,让它一直能够保佑丰产?那就需要承担树精灵的男性祭司的肉体始终是青春、有活力的,所以只有通过一场又一场杀戮,以新杀旧,才能保证担任祭司的这个男人有充足的身体活力。
而要杀死这个男性祭司的前提,是要折断一棵不知名的树枝。弗雷泽最后考证出来,在欧洲人的观念里面,并不是所有的树都具有着某种丰产的保佑功能,最重要的树是橡树,而跟橡树伴生着的就是槲寄生。那最后一个拼图就是橡树自身所具有的那种灵性、橡树的树精灵,并不在橡树的体内,而是在槲寄生的身上,所以只有折断了槲寄生,挑战者在这个时候才具有相当的象征意义,就是他获得了杀死橡树精灵的资格,有潜在的可能成为新的森林之王,这个时候他才能去向旧祭司挑战。两个人经过一场血腥的搏斗,通过体力来去证明谁更有资格来去担任祭司。最后,内米湖畔的故事就宣告完结。
那么,弗雷泽这本书究竟还有哪些其他的意义?我们为什么要花这么长的时间跟大家讲述这本书呢?我将在接下来的最后一节和大家一起分享。我们下一讲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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