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讲我们已经结束了金枝之旅,跟随着弗雷泽的脚步,把内米的神话重新走了一遍。弗雷泽通过用世界各地的民族志以及欧洲本土的各种风俗,来向我们解释了为什么内米湖畔的狄安娜神庙的男性祭司,会有一个如此奇特的继承风俗。
那么脱离开弗雷泽的这个故事,我们再去看《金枝》这本书,我们之所以要选《金枝》这本书来去讲,不仅仅因为这是人类学的一部经典之作,更是因为《金枝》实际上具有更深远、更宽广的人文经典的意义。《金枝》的主题虽然是宗教与巫术,但它又不仅仅关于宗教与巫术。其实弗雷泽在他枝蔓复杂的讨论里,涉及到了很多重要的问题。那么最后这一讲,我们就来分享一下《金枝》的背后,还涉及到了哪些经典问题。
《金枝》中的哲学对话
我个人理解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弗雷泽是在借这本书和英国著名的思想家,也是现代哲学和现代政治哲学的奠基者霍布斯进行一个对话。我们知道霍布斯开创了现代政治哲学的一个重要基础,在他的那本《利维坦》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思想实验,那就是自然状态。在自然状态里面,人们最重要的生存动力是自我保存和恐惧,因为人在自然状态下,大家力量基本相似,因而可以势均力敌地杀死对方,所以处于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斗状态里。为了保存自己,大家才有了一个政治契约的需要。为了保存自己的安全,大家才有一个主权者的需要,就是把自己的战争权力、交战权力让渡给一个主权者,而这个主权者在当时状态下就是国王。那有了这样一个政治契约的理论,有了这样一种对主权的理解,有了人与人平等这样一个契约理论之后,现代政治才得以展开。
霍布斯的这个思想,既影响到了英国后续的思想家,比如约翰·洛克,同时也传播到了欧洲大陆。比如在法国,启蒙运动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卢梭就受到了霍布斯的影响,他写了《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里面也有对于自然状态、自然秩序的讨论。无论是英国的洛克还是法国的卢梭,他们或许不赞成霍布斯对于自然状态的理解和政治权力起源的分析,但是他们都遵循着霍布斯的思考范式,也就是他们都在设想有一个自然状态,在这个自然状态里面,人们保存着某种自由,甚至拥有财产,拥有自己的社会生活。而人们要么是为了防止自然状态对自己有伤害,要么是想保证这个自然状态里面的生活自由,于是开始尝试缔结契约,建立国家,人与人平等地去共同作为主权者来去实现国家的治理,这是现代政治的基本原理。但是到了 19 世纪,也就是弗雷泽生活的年代,当时学术界的这样一个思辨哲学式的、空想式的思考已经无法满足大家对于现实政治的理解和需要。
弗雷泽就是从根本上跳出了霍布斯的思考范式,重新给出了一种新的政治权力来源的分析。虽然他写作的著作,也就是《金枝》长期被认为是一个人类学典经典,但实际上里面蕴含了弗雷泽对于政治哲学的一个深邃的讨论,那就是政治权力到底起源于哪里?是起源于大家的恐惧进而去缔结契约,还是起源于大家想保护自己在自然状态下的生存自由,进而去缔结契约呢?弗雷泽说都不是。他尝试用民俗学,用民族志,甚至古典历史的考察,给出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结论,一种完全不一样的研究途径,那就是人类最早的政治权力并不是起源于什么自然状态,因为这只是霍布斯的一种思想实验而已。
弗雷泽尝试从实证的角度去告诉大家,人类最早的政治权力起源于巫术。因为他讲巫师里面有私人性的,就是给个人祛除灾难,治疗疾病的,也有公共性的巫师,而公共性的巫师是保证一个社会群体,保证一个社区整体能够丰产,能够免除灾荒。而当这样一个公共性的巫术施展之后,巫师就开始具有了公共性的权力。
而最早的巫师也就成了国王,这个国王就是一个有神圣权力的国王。后续的人类学家,比如像霍卡就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政治人类学的研究,这个研究系统就叫神圣王权。神圣王权的理论就认为,人类诸多文明最早的起源权力形态都是王权,而这个王权始终包含着两个面向,一个面向是现实治理的需要,另一个面向就是带有某种宗教性的意义。只不过随着历史的进展,一些文明逐渐发展出王权跟神权相分离的状态,比如弗雷泽在《金枝》里面就指出过,古罗马即使到了共和国时期,执政官每年一选,但在罗马城的神庙里面始终都有一个大祭司要顶着国王的头衔,虽然他没有现实的治理的权力,但是他必须是一个祭司兼国王。
同样我们知道在中国,皇帝有一项非常重要的职能,那就是每年冬至日都要去祭天。假如我们把儒家的这种思想外壳抛开,我们会发现中国的皇帝除了有现实之理的功能之外,还有负责祭祀整个国家山川大地,五岳五镇,四海四渎这样一系列的祭祀职责,而且也只有皇帝才能开展这样的祭祀。假如我们去天坛的话,就会发现天坛除了圜丘是用来祭天的之外,还有一个很巨大的建筑,那个叫祈年殿。什么是祈年?就是祈祷年景丰收,所以中国的皇帝也兼具着某种宗教性的职能。
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样的一个神圣王权会以其他更加复杂的形态出现。比如欧洲,到了基督教时期,我们会发现,教权和王权之间有着各种各样的纠缠和斗争。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面,一个世俗的国王想要获得合法性,一定要由教宗给他进行基督教式的加冕,才让这个国王有合法性权威。而继位以后的国王,他也就不简简单单是一个封建主的领袖,他自己也开始有了神力,在马克·布洛赫《国王神迹》这本书里,我们就会看到中世纪欧洲的国王可不是一个纯粹的基督徒的形象,他还有某种巫师的形象,他可以通过接触病人来去治疗人的疾病。
这种对于政治的理解就不像霍布斯的这种自然法传统里面的理解,神圣王权的理论会更加清晰地强调政治权力一定要包含两个面向,一个面向是对于现实的统治治理,另一个面向是具有神性的合法性。假如我们以现代社会做一个比拟的话,霍布斯认为由一个个人组成的国家利维坦是一个整体,是一个完整的形象。但是假如我们以神圣王权的角度来去理解的话,神圣性和合法性与现实的治理产生了某种分离,那么我们在世界各国的宪法里面都会看到,宪法会强调的一切权力属于公民或者属于人民,这里的“人民”其实也是一个具有神圣性的身份,以此来赋予各国政府的合法性。所以在这个意义上,神圣王权的理论视角对我们理解现代的政治,也提供了一个不一样的路径。
《金枝》中的研究方法
除了神圣王权的理解路径,《金枝》这本书里面用的研究方法也别具一格。通过前几节的讲述,我想很多听众可能还会有点不太理解,就是弗雷泽怎么就能从一个巫术行为来判定它一定会有一个相应的神话来去对应?为什么欧洲的这个神话和北欧或者印度这个民俗看起来可能八竿子打不着,但弗雷泽就会说这两者实际上在讲一件事呢?
这其实涉及到弗雷泽的一个研究方法,这种研究方法完全不同于我们熟悉的因果推论。他这里所用的研究方法,其实是一种基于古典文学研究的结构式的方法或者文本结构比较的方法。我们熟悉的所谓的因果推论,是通过一系列非常严格的逻辑学的方式来去判定一个命题是真是假,然后一个命题接着另一个命题最终实现了某种逻辑演绎。那除了这种理性的逻辑演绎之外,英国的思想家培根还发明了一种思考方法叫归纳法,就是把有共性的东西归纳起来。
其实英国思想一直有这样一个基于现实经验来去归纳总结原理的传统,最典型的就是英国的法律。当欧洲大陆在近代开始实行人为制定法制,法国和德国都尝试用人为的理性制定出最为完美的法律体系,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大陆法的时候,而英国人还在坚持用普通法,普通法就是坚持要让法官自己在人的日常生活里面去发现公平公正的准则。
弗雷泽其实就是典型的这样一个英国人的思考方式,但是他在归纳法之外,他还给归纳法增添了一个新的东西,那就是结构性比较。他通过神话文本和宗教仪式各个环节的拆分,把它拆成一段儿一段儿,尝试把情节表面的东西给扒开,用最简单的话语来告诉大家,比如杀死什么东西意味着是不是要剪除什么东西?那祈祷什么东西,是不是要加上什么东西?他把复杂的事物归纳到最简单的正负或者是好坏这样一系列的结构比较上,通过这种结构的相似性来去告诉大家这么复杂的事情可能是一回事。
比如弗雷泽要解释内米神话是怎么回事,然后他接下来要讲这个东西可能是来自于一个远古人的习俗,但是这种习俗他不能在欧洲本地找,他通常都会用世界各地的民族志、野蛮人的民族志来去讲。但是这些民族志可能只有行为,没有一个宗教性的解释,那么弗雷泽就又会讲欧洲会有这些神话,他就在内米神话、世界各地民族志、欧洲自己的神话和民俗之间来回跳,而这种大跨越的比较不是一种因果推论,他不是要严格地说从巴尔德尔的神话能直接推到《金枝》,而是告诉你巴尔德尔的神话在结构上和《金枝》里面那个祭司的遭遇是相似的,是有内在结构一致性的。所以这两个东西是可以构成解释关联的。我们去理解这种解释的时候,不能把它理解为一种因果解释,而是一种结构比较的解释。人类学的魅力,就是它是一种结构的比较,来去实现这种学科的解释。
《金枝》中的巫术研究
《金枝》的第三个贡献就是有关巫术的研究。弗雷泽在《金枝》里面给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就是人类的思维历经了巫术、宗教和科学三个阶段,而巫术和宗教是有着某种相似性的,巫术和宗教都在尝试认知某种规律,然后利用这种规律为自己服务。但是宗教会认为这种规律的来源是一个外在的、无法改变的神灵,所以在宗教信仰下,人会丧失改变的主动性,完全地把改变寄托于祈祷和信仰。
那么说巫术是一个原始人的工具理性,弗雷泽提出的这样一个假说是不是能够成立?这是人类学家后续一个很重要的研究方向,当人类学成为一个系统的现代学科之后,英国著名人类学家拉德克利夫·布朗就曾经专门研究过非洲人阿赞德人的巫术、神谕和魔法,通过阿赞德人的一系列的巫术行为,日常的占卜以及日常的魔法,来去考察阿赞德人是怎么思考这个世界。
除了巫术之外,沿着这条道路,人们也开始注意到在欧洲这样一个一神论文明之外,还有诸多多神论的文明,而这些文明的对于自然思考的逻辑是完全不同于欧洲人的。比如在东北亚地区就有所谓的萨满,通过萨满行为让巫师灵魂出窍,或者让神附在自己身上来去说话。而这样一种人类的宗教文明现象也被人类学用来深入的研究。著名的人类学家伊利亚德就写过一个著作,叫《萨满教:古老的入迷术》,专门去讨论基于东北亚的这样一个萨满文明,来去向我们展示出横跨非洲、亚洲、大洋洲一直到美洲,世界各地都所存在的这样一种萨满巫师的行为。而之所以人类学能够关注到这些在现代科学看来已经不需要去关注的,甚至已经蒙昧落后,需要打倒的这一系列的现象,全都要归功于弗雷泽所提出的这样一种理论,技术的文明是无止境的,现代科技的进步也是无止境的。我们生活在当下,从人工智能AI 到区块链到脑机接口到元宇宙,各种各样的技术都在不断地涌现。
那么人们如何去应对这样一个技术大爆炸的时代,如何应对技术给咱们带来的日常生活的改变?其实事情没有那么复杂,因为人类社会在漫长的经历中,所遭遇过的变革时代,跟我们今天经历的变革并没有什么不一样。那么我们人类曾经是怎么理解技术,怎么去理解科技的?其实这种思维一直顽固地存在于我们的社会文明,那就是这种巫术的思想,巫术思想的核心是说,只要掌握一种规律,这个东西就可以为我们所用,这一点从本质上说其实和后来的科学是共通的。而在世界各地主要文明中,在漫长的历史里面,构成了我们当下很重要的行为规范和道德伦理的这些内容,却大部分来自于不同于巫术和科学的宗教思维。
所以我们去探索人类如何从巫术走向宗教这样一个过程,以及这其中的变化,也就能够更好地帮我们理解当我们从宗教在走向科学的时候,我们去如何适应一个全新的具有现代意义的巫术时代,也就是今天的科学时代,以及宗教时代给我们所奠定的一系列社会行为准则,如何在新的科学巫术时代有一个更新?我想这是我们今天去看《金枝》这本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那么到这里,《金枝》这本书就跟大家分享完了。我们主要是围绕着弗雷泽所讲的金枝神话里面四个比较重要的拼图。森林之王是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旧的森林之王才能产生新的森林之王?为什么森林之王一定是植物的形态,这种植物形态到底意味着什么?以及最后,《金枝》的这个核心主题,到底什么是金枝?我们试图通过这四块拼图来去向大家勾勒出弗雷泽笔下的内米的宗教和巫术的世界。
当然12 讲并不可能完全把金枝这本书全都事无巨细地讲出来,希望通过这12讲的导读能够帮助你理解金枝这本书的核心问题,理解弗雷泽的思考路径和研究方法,也希望你在听完这12讲的导读之后,能够自己去看一看金枝这本书。也欢迎你在看书的过程中,通过留言的方式来跟我交流讨论。期待我们回头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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