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学丨金枝丨05神王的禁忌：皇帝为何需要名讳？

“相似律”与“接触律”

我们再把这个具体的“森林之王”的概念拉远一点，弗雷泽又继续带我们遨游向了世界各地的文明。既然一个人是由他体内的小人儿，也就是灵魂和他外在的肉体所组成的，那么神王也不例外，只不过他体内的灵魂，其实是一个神。也就意味着，就要保证他体内的神不受伤害，同时保证他的肉体不受伤害，他才能拥有活力，才能拥有神力保证物产丰收，那就要有一系列的仪式和行为，这就意味着在生活里面会有各种各样的禁忌。

这种禁忌的原理，就是我们在第三讲里面所讲的一系列巫术的原理。最核心的内容我再强调一遍，主要有两条，一条是相似律，就是顺势巫术，另一条是接触律或者接触巫术。换句话说，凡是相似的都可能有相同的结果，或者凡是对某人接触过的东西施加巫术，就会影响这个人。

禁忌的种类

弗雷泽考察了世界各地的禁忌后，总共区分了四种类别：第一类是行为的禁止，不要做一系列的事情，才能保证神王的安全。第二类是对于人的禁忌，核心就是对不同属性的人避而不见，或者保持一定距离，才能保持神王的身体安全。第三类是对一系列事物保持着禁忌。最后一类，则是对一系列的词汇、口头上的言说，保持一定的禁忌。我们逐一来看这四类禁忌都有什么样的内容。

行为的禁忌

行为的禁忌，就是有什么事儿不能做。在行为禁忌里面，第一种就是陌生人可能会对自己造成的伤害。这一点对于咱们中国人来说，特别好理解。我们在小时候都可能亲身经历过或者见过，有的小孩啼哭不止，我们的长辈就说这个小孩被吓着了，或者被魇着了。为什么被吓着或者魇着？一定是因为今天家里有人刚刚从外面回来，或者说家里来了陌生的客人，可能从外面带来了不好的东西，把小孩吓住了。

实际上，这种理解在世界其他地方也有。比如在西非一些干旱的热带草原地区，男人们经常要出远门放牧，这一出门可能就有半个月、一个月回不来。而他回来的时候，在和家里的妻子见面之前，都要用特定的水洗浴，并且要让部落里的巫师给他前额上画个记号，以便消除这个男人在放牧的时候，曾经招惹过的外乡女人在他身上施过的巫术，或者沾染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带回到家里来。

第二种行为禁忌，就是饮食的禁忌。这一点也特别好理解，弗雷泽主要举的是国王或者部落酋长的隐私禁忌，就是这些人在吃饭的时候是不能被打扰的，或者不能被人轻易看见的，不然这个国王的身体或者体内的灵魂，就可能受到伤害。

比如，卢安戈的国王在进食的时候，不能被即将处死的人或者动物看见。国王的亲儿子，刚刚12 岁的一个小男孩儿，在国王吃饭的时候，不小心闯入到了国王的帐里，看到了国王吃饭，因此国王立刻就下令，让他的孩子穿上美丽的衣服，吃一顿断头宴之后身体剁成了几段，杀了他。

其实这样的饮食禁忌进一步拓展开来，就是很多人或者国王不能把自己的脸轻易露给别人看，因为他们认为，别人一旦窥探到了自己的脸庞，就可能施加诅咒或者伤害到自己的身体。比如东非达尔富尔的苏丹，会用一块白布把自己整个都缠起来，只露出眼睛，用纱布遮面作为最高统治者的标志。当然，弗雷泽引用的这种民族学材料，现代人也有其他解释，因为我们知道达尔富尔这个地方非常热，只有国王才有钱买得起那么多布，把自己都遮起来防止晒伤。这当然是我们现代人的一种解释，但是弗雷泽给出了一个他基于巫术式的解释。另外，很多地方对于国王的行动范围也有规矩，比如贝宁的国王被自己的臣民奉为神明，不准他离开王宫。

除了关于身体上的直接的禁忌之外，国王曾经接触过的东西也有很多禁忌，比如前面所讲的那个卢安戈国王，就是把自己孩子剁成好几段的国王，他还特别怕自己碰过的食物吃剩下的饭被人下诅咒，这就是典型的接触巫术了，所以他要把吃剩的东西埋到一个洞里，来保护自己。

以上是第一类，对于一系列行为的禁忌。

特定人群的禁忌

弗雷泽指出，在很多未开化的民族和原始人的部落，他们认为自己的国王和酋长拥有一种特别神秘的力量，一旦触发，反而会威胁到普通人。这一系列禁忌，有的是因为人们认为这些行为会伤害到国王；有的是反过来，因为这些力量会伤害到普通人。这些禁忌，其实和对于特定人群的禁忌有着密切关系，比如，寡妇或者悼亡人、或者是杀人犯、正在处于经期的女人。

比如在太平洋地区，波西尼亚的岛上，他们就认为，神圣的国王和祭司不能用自己的手来触碰食物，必须由别人来侍奉。同样的，人们也认为一些特定的人群，是不能触碰自己所要吃的食物的，否则会对自己产生很多伤害。

其实我们更熟悉的一个例子，是鲁迅笔下的祥林嫂，祥林嫂在连续死过两任丈夫之后，她第二次来到鲁老爷家，想去参加祭年礼，她勤快地给神桌擦拭，要去擦烛台的时候，鲁老爷的夫人就特别惊恐地让她别碰那些东西。鲁迅写得非常传神，就是在那一刻，祥林嫂的脸就像死灰一样，这个人的精神就死掉了，因为她知道，自己在大家眼中，自己连续克死两任丈夫，依然是不洁的人、不干净的人，不被大家所包容。

除了这些，大家还对一些其他的血腥的人有所禁忌。比如在北美印第安人的一些部落里面，很多战士在发生战争前三天三夜，要在家里面斋戒，不能和自己的妻子同房，来保持自己身体的纯洁。同样，在非战争条件下，日常里面假如有人杀了人，大家也会认为这个杀人者是不洁的。

总而言之，我们会看到弗雷泽在这里的一个重要推论，就是说，很多部落对于自己拥有神力的国王有一系列的禁忌，而这种禁忌和其他文明里面对于不干净的人，无论是杀人犯、战士，还是陌生人或者是女性，对于这些不洁的人的禁忌是相似的，而这种相似性恰恰证明了弗雷泽所认为的，神王是具有相当大的神力的观点。

一系列事物的禁忌

这种禁忌，弗雷泽再次聚焦到了不同文明的国王身上。比如第一种是对于铁器的禁忌，有一些文明的国王不能接触铁器。他举了朝鲜李朝正祖大王的例子，在1800 年的时候，正祖大王因为背部患肿瘤而去世，但是整个朝鲜没有一个人敢于用手术刀去割去肿瘤，这样就可以救国王一命，因为人们相信，不能让任何铁器去接触国王的身体，以避免伤害国王。

同样，古罗马时期，罗马人和萨宾人的祭司，也有个非常奇怪的规定，他们不能使用铁制的剃须刀来给自己修面，而只能用铜质的刮胡刀或者剪子。就是说，他们并不禁止金属工具，但是会对金属工具里面的铁制品有特殊的禁忌。

除了铁器之外，锋利的兵器也是不能够随便在生活里面使用的。在这里弗雷泽举了中国人的例子。他说中国人在人死后，尸体在屋子里面停灵的七天之内，是禁用刀、针，甚至筷子的，吃饭的时候就只能用手抓着吃。当然这种风俗，咱们中国人自己都闻所未闻。但是另外一个习俗倒是能见到，比如我们现在过春节的时候，大家还在严守说大年初一不能动针线，因为动了针这么尖锐的东西，会给自己未来的一年带来霉运。

除了对于铁器或者特定的兵刃有禁忌之外，很多文明还对于人的血液有一系列禁忌。比如，很多地方的人认为王族或者是首领的血，是不能洒在地上的，假如有国王或者其他很重要的人要被处死的时候，就需要选择其他特定的行刑方式。弗雷泽举了元朝忽必烈的例子，忽必烈抓住了他叛变的叔叔之后，要把叔叔处死，但又不能用刀剑去伤害他们皇族人的身体，怎么办？忽必烈就把他的叔叔裹在毛毯里面，扔在地上摔死，这样就既不会用刀剑伤害到皇族人的身体，又处死了他的叔叔。

除了对于身体的禁忌之外，还有对于人的头部的禁忌。在很多文明里，是忌讳摸头的。在中国历史上，清朝人的发型被人叫作金钱鼠尾，满洲人要把整个头的头发都剃光掉，只在天灵盖儿留下一小块金钱大的头发，因为满洲人相信天灵盖这一块的区域，是人的灵魂进出所在，其他地方可以没有头发，但这一块的头发必须保留下来，以保护人的灵魂。

新西兰的毛利人也是这样，毛利人认为他们酋长的头特别神圣，如果用手抚摸了一下头，就必须立刻把手放在鼻子上，用力吸进刚才从头上沾染的神性，以便让神性恢复到原处。因此，头上的附带物品，头发和胡子也就有着格外的重要性。以上就是关于一些特定事物的禁忌。

词汇的禁忌

第一个，就是跟人自己最直接的词汇，就是自己的名字，人其实在名字上有很多的禁忌。

比如古代的中国人尽管已经抛弃了很多神秘的说法，但依然会对名字有一些比较朴素的观点，中国人非常保护、尊重自己的正式名字。我们知道，中国人有姓、有名、有字，字一般是到成年的时候才会赋予的，它是一个社会性的名字，但是它日后却成为人们交谈中最常用的名字。在很多古代人来往的书信里面，基本都是以字相称，直呼其名被认为是一个很大的冒犯。

古代埃及人也有着和中国人类似的风俗，每个埃及人一般都有两个名字，一个是真名，一个是好名，或者一个是大名，一个是小名。好名和小名是给大家知道的，而真名或者大名则要小心地隐藏起来，不要让人知道。

其实中国人还有另外一个习俗很有趣，因为古代人的夭折率比较高，富贵人家想要让自己的孩子活得久一点，往往认为低贱的名字好养活。比如在《红楼梦》里面，王熙凤就特地让刘姥姥给自己新生的女儿取名字，刘姥姥就说，那就叫“巧儿”，这个名字在古代其实并不是很雅，但是他们认为这个名字会保佑孩子长命百岁，逢凶化吉。

除了自己的名字很重要，有的正式的名字需要保密之外，其实还有一类人的名字需要保护起来，那就是国王或者是一些其他神圣人物的名字。

关于国王的名字需要的禁忌，其实中国人有一个非常悠久的文化传统，就叫避讳。古代中国皇帝的名字是需要避讳的，甚至在书写的时候要以缺笔或者替换掉其他的字来表达。最著名的就是北京故宫的北门神武门，其实在明朝的时候，这个门一直叫玄武门，而到了清朝，清朝的康熙皇帝叫玄烨，为了避讳他的名字，玄武门被改名字叫神武门。

同样，像在西非的达荷美地区，历代国王的名字，也都不是他们的真名，都要把名字给保密起来。这样一个遍布美洲、非洲、亚洲的名字的忌讳，表明这样的风俗并不是一个地方所特有的。

最后总结来说，为什么弗雷泽在讲神王的时候会重点讲一系列关于神王，关于人的禁忌，或者说基于巫术的一系列禁忌？这和我们即将进入的金枝神话的第二块拼图有着密切关系。这第二块拼图，就是内米神庙祭司更替的仪式中，要杀死旧祭司，才能出任新祭司，同时还要让森林之王始终保持旺盛的生命。

而杀死一个王，就意味着要对他产生某种伤害，那如何产生伤害呢？其实弗雷泽用了很大的篇幅来讲禁忌，告诉大家巫术的原则是怎么通过一系列禁忌的行为来施展它的功能，进而让我们明白，古代人或者是原始人，或者是其他蒙昧世界的人，是怎么理解一个带有神圣性的身体、一个神王，可能会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而遭到伤害。所以，了解了这些禁忌，我们才能迈向金枝神话的第二个拼图，如何杀死一个拥有神王身份的祭司。我们下一讲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