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扇窗】06.第三章 通过语言观看:论松尾芭蕉、俳句及意象之柔韧(2)

【十扇窗】06.第三章 通过语言观看:论松尾芭蕉、俳句及意象之柔韧(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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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蕉的第一个家在伊贺上野,一个位于京都东南30英里的城下町。1644年他出生于此,幼名金作,武士名为宗房。他至少还用过另外两个笔名[其中一个为“桃青”(とうせい),这个名字对于一个尚未成熟的诗人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然后才有了现在我们所知道的“芭蕉”这个名字。他的父亲是一个靠务农为生的下等武士,1656年去世,那时芭蕉才12岁。


关于芭蕉生活的描述在细节上差异巨大。芭蕉可能是家中次子,还有四个姐妹。他离开家到当地武士领主的家中工作,与比他大两岁的领主之子藤堂良忠关系日渐密切。芭蕉20岁时,这两位年轻人的作品被选入了当地诗人的诗选集中。(当时日本的印刷技术刚刚起步,诗集是最先真正受欢迎的书。)两人都为一本“连歌”诗集的出版做出了贡献。连歌是一种集体创作的诗歌形式,芭蕉一生都在练习这种诗体。


一千多年来,日本诗歌的传统形式是五行短歌(也叫和歌),以5-7-5-7-7的音节数写成。较短的俳句就源自这种长期存在的诗歌模式的两种变体。在其中一种变体中,一个诗人以5-7-5的音节数写下开头,另一个人写出结尾。(这既是一种文学游戏,也是对禅宗“接尾令”诗歌的改编,旨在表达和展示一种宗教理解。)第二种更为普遍的变体就是连歌,由一系列三行或两行的诗节组成,形成36韵、50韵或100韵的长连句,当新的诗节与前后诗节相连时,每一节都完成并启动一个五行短歌。各种主题和情绪的变化发生在“链”的特定点。连体诗可以由两个人写作,但更多的是由3到7位诗人组成的更大的团体在几个小时内写出来,在集体创作的这段时间中诗人们会饮光大量的清酒或米酒。


连歌聚会中的大师诗人通常会写出开篇诗句,被称为“开场诗”或“呈现诗句”,这些“开场诗”最终演变成了三行俳句。尽管如此,日本诗歌形式与体裁之间的区分仍然变动不定。在芭蕉之前的时代,俳句已经有两百年的写作历史,芭蕉许多著名的俳句都是连歌的开场诗,而其他俳句或是写在信中,或是写在混合着诗歌和散文的文学旅行日记中,或是写在以一两首诗结尾的俳文中。


如果要理解芭蕉在日本诗坛的地位,就需要对他所深入的文学和文化有一定的认识。至少从7世纪起,艺术实践就成为日本人生活的中心,几乎所有受过教育的人都会绘画、演奏乐器和写诗。在17世纪的日本,连歌写作就像20世纪中叶美国的纸牌游戏或拼字游戏一样广泛和流行。这一活动常常会消耗一定量的酒精,另一个与之类似的活动是在美国当地酒吧打台球或玩飞镖。而在当今网络生活的某些领域可以找到最接近的类比。与多人游戏“龙与地下城”(Dungeons and Dragons)、“魔兽世界”(Worlds of Warcraft)或“第二人生”(Second Life)一样,连体诗将其实践者带入了一个持续快速发展的互动圈。在艺术形式和竞争之间徘徊,连歌写作既提供了聚会,又提供了考验智力、知识和创造力的竞争舞台。再加上一些街头说唱突破边界的语言,“推特”(Twitter)严格的字符计数,最后是YouTube上的视频影像。现在想象一下,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电影人的创作和影响会让YouTube上出现一种非常简短的影片——一种独特的“高雅艺术”形式。而在17世纪的日本俳坛,这个人就是松尾芭蕉。


芭蕉22岁时,他儿时的朋友、支持者,还可能是他的爱人——良忠去世了。在他父亲去世十年后,这一次痛失亲人再次对芭蕉造成重创。有人说芭蕉在朋友死后立即进入了寺院,也有人说他收养了一个孩子。根据诗人后来自己的说法,他似乎经历了一段类似于阿米什人所说的“游历”(rumspringa)(35)。这段时间里,他打开自己的感官,体验万物。他继续诗歌写作,从那时起他的作品开始出现在各种选集中,然而我们对他接下来五六年的经历一无所知。当芭蕉的生活再次进入人们的视野时,他搬到了京都,并且担任俳句集《覆贝》(貝おほひ)的编辑。在这本诗集中,他对三十组成对的俳句进行了比较。这类作品集的编辑扮演着教师、评论家和评委的角色,负责指出每一首俳句的优点和不足,并从每一组作品中选出一位获胜者。芭蕉在集子中加入了他自己的两首俳句。其中有一首提到了一种日本夹克,芭蕉作为评委,这样点评自己的这首诗:“剪裁不好,着色不好,它的失败是由于诗人手艺欠佳。”这首俳句最终输给了另一位参赛者。


28岁时,芭蕉搬到了200英里外的江户新城(现在称为东京)。江户是一个远离帝国首都及其根深蒂固的传统的商业城市,它吸引了许多年轻人,因为它提供了社会流动性、文化激变和自由。那时居住在这里的大师级诗人相对较少,因而芭蕉在那里更容易找到收费教学的工作。离开京都时,他给上野的一个朋友寄送了一首俳句,承诺他会回来:


阴云来到友人中,
只一瞬——
一只大雁的迁徙


在确立自己诗人地位的同时,芭蕉也在一家城市供水公司的办公室工作。他还开始照顾从上野搬来和他一起生活的年轻侄子桃印。芭蕉的许多学生都是武士或富商,而他自己的家族出身意味着他原本可以选择身居高位,显赫一时。但在芭蕉一生之中,他始终认为自己已无路可选。对芭蕉而言,贫穷不是偶然,而是必要,是磨砺意志的磨刀石。


有证据表明,芭蕉过早地暴露在不确定性、丧失和混乱之中,因而易患抑郁症。然而,他并没有将注意力从苦难中转开,而是转向了对苦难的凝视和探索。三十出头,芭蕉在当地一个寺庙中开启了一段深入研究禅宗的生活。他曾考虑过剃度出家。但35岁时,他接受了一个居士朋友的建议:在日常生活中参禅修行,践行佛教真义。这些年里,他还持续研究道教和中日古典诗歌,余生一直将这些作品带在身边,并从中汲取养分。


禅宗与其说是对教义的研究,不如说是一整套方法——当我们睁眼看世界时,可以借由它去发现和探索。诗人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来思考,认识到短暂无常、不断变化和相互依存——每个人、每种生物、事物彼此之间的联系——并不需要成为“佛教徒”。这些元素渗透在每一种诗歌传统之中,从贺拉斯的“惜时诗”(carpe diem poetry)和16世纪中美洲的纳瓦特尔“花歌”到受生态学、后现代哲学和量子物理学影响的美国当代诗人的作品,皆是如此。尽管这样,芭蕉还是选择将禅宗作为生活和诗歌的典范,无论是在比喻意义上还是字面意义上,他都踏上了这条路。他模仿自己那个时代的流浪僧侣和日本早期佛教诗人西行、宗祇,身着袈裟和僧袍,一次旅行几个月,依靠沿途当地人可能提供给他的物品来维持生计。他在第一本旅行日记中写道:“我看起来像个僧人,但我是个俗家弟子。我是一个俗家弟子,但我已经削了发。”一种敏锐的禅宗精神从他的诗中闪现出来,诗中充满了怜悯、洞见和幽默,以及诗人与客体间“非一也非二”的禅意立场。在一次与学生的对话中,芭蕉教导道:“大多数诗歌的问题在于,它们要么主观要么客观。”学生问:“您是指太过主观还是太过客观?”芭蕉言简意赅地回答:“都不是。”


禅宗的忠实是对这个世界的忠实,是对事物每一刻本来面目的精确表达。芭蕉的一千多首俳句都有类似的忠实。从一个行走在凛冽寒风中的男人腮帮肿胀的脸颊上,从在一丛杜鹃花枝的荫蔽下将咸鳕鱼撕成条状的女佣的眼神中,这些诗找到了通往禅宗体验的大门。一首罕见的明确使用禅宗词汇的俳句出现在芭蕉寄给他一个学生的信中,他首先在顶批中引用了一位禅师的警告:“对教义的肤浅理解会造成极大伤害。”这句话之后的诗如此写道:


多么令人钦佩——
一个人看见闪电
而非开悟。


“开悟”是禅宗术语,指突然觉醒进入顿悟之境。闪电这个意象经常被用来传达这一体验。芭蕉在这里简洁而准确地提出,真正觉醒的人是能看见事物本相之人。任何一种思想意识都已是一种分割和远离。


日本另一个重要的宗教传统——神道教——思想也浸润在芭蕉的诗中,最明显的是诗中对地域的重视以及以特定地域体现某种情感和主题的方式。神道教的神没有栖居在普遍性、抽象或天堂之中,而是嵌在尘世的、可见的、地方的神龛、山脉、岛屿、田野与树木里。芭蕉毕生的诗歌朝圣实践与禅宗的“破执”以及神道教根深蒂固的地方精神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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