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故意隐藏传达了真实感一样,神秘的存在增加了对“意义必然存在”的确信。在生活和文学中,这种难以捉摸激起了我们强烈的求知欲,就像一个小小的、快速的动作激起猫的捕猎反应一样。难以捉摸的事物存在于多个层面。再回到坡的作品,《金甲虫》这部小说探讨的与其说是真正宝藏的发现——尽管这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表层故事的发展——不如说是故事发生时存在的转变。激发叙述者激情的并非埋藏的宝石,而是抵达明晰的过程,抵达某些被揭示出来的事物的过程。偶然性也发挥了一定的作用:一张用隐形墨水书写的寻宝指南纸被偶然加热、显出原形。(与物质世界相同,在精神世界中冷却也使事物保存,热让事物发生转变。)尽管如此,故事进行到一半时,宝藏已经被挖掘出来,并完成了品鉴。就像在《失窃的信》中,信早在故事结束之前已经物归原主。而在坡看来,公开的结果不过是顺带抛给读者的小把戏,公开的神秘事件才至关重要。在犯罪悬疑小说、侦探小说、喜剧、过错悲剧(Tragedy of Error)和诗歌中,真正的乐趣在于与那些没有被简化的存在搏斗。抛出谜语和解谜的故事之所以极具吸引力,是因为它们反对并纠正了我们过于理性抽象的冲动。解谜的趣味告诉我们:细节至关重要。
爱伦·坡并不想要纯粹的真实,他所追求的比一般人所能感知到的东西既少又多。《大漩涡历险记》《一桶蒙特亚白葡萄酒》《陷阱与钟摆》比那些直露的恐怖故事更让人心有余悸,因为它们既不能还原为寓言,也不是可信的真实。他那首著名的诗歌《乌鸦》也从未被充分解释过。爱伦·坡是一个只对爱默生笔下冷杉树枝的阴影着迷的作家。坡曾写道:“纯粹只是模仿大自然的话,无论多么准确,他都不能被赋予‘艺术家’的神圣称号。……当我们观看真正的风景之时,只要眯起眼睛看,我们就能将它的美翻倍。赤裸的感官有时看得太少,但大多时候它们看得过多。”
大多数好诗都用看不见的墨水来表达思想。与爱伦·坡的文学地图不同,这些语言不需要暴露出来就可以被感知、被理解。未被表达出来的内容有时会比明确的事物对读者产生更深远的影响,这正是因为它没有被有意识的叙述所缩减和窄化。抒情诗停在说与不说的支点上,栖居在“清晰”与“复杂”的混合体之中,并维持着某种神秘的平衡。在一首错综复杂的好诗里,人们往往可以发现一些巨大而简洁的未被言明的姿势;一首好诗表面看似简单,但背后往往蕴藏着幕后共振、弦外之音、看不见的知识和翻倍的内容。正如日本谚语所说的:“反面也有其反面。”W.H.奥登称伟大的艺术是“对复杂情感的清晰思考”。奥登自己的《美术馆》也完美地检验了这种复杂性如何运作以及一些未被完全表达的内容如何在一首诗中被感知到:
美术馆
关于痛苦他们总是很清楚的
这些古典画家:他们深知它在
人心中的地位;深知痛苦会产生,
当别人在吃,在开窗,或正做着
无聊的散步的时候;
深知当老年人热烈地、虔诚地等候
神异的降生时,总会有些孩子
并不特别想要它出现,而却在
树林边沿的池塘上溜着冰。他们从不忘记:
即使是悲惨的殉道也终归会完结,
在一个角落,乱糟糟的地方,
在那里狗继续过着狗的生涯,
而迫害者的马
把无知的臀部在树上摩擦。
在勃鲁盖尔的“伊卡鲁斯”里,比如说;
一切是多么安闲地从那桩灾难转过脸:
农夫或许听到落水的声音
和那绝望的呼喊,
但对于他,那不是了不得的失败;
太阳依旧照着白腿落进绿波里;
那华贵而精巧的船必曾看见
一件怪事,从天上掉下一个男童,
但它有某地要去,仍静静地航行。
——W.H.奥登
这首诗一开始似乎直截了当。它从一个关于苦难的一般性陈述开始,然后用几个例证来延伸和扩展这一想法。但是这首诗并没有停留在表面的观点和说明上;它向深处俯冲的速度就像诗中少年坠入大海般迅捷。罗伯特·弗罗斯特曾警告说:“把一首诗再讲一遍,只会更糟。”而现在我将冒着这种让事情“变得更糟”的风险,试着揭示这首诗更丰饶的潜在意蕴和巧夺天工之处。首先是作者对声音的运用。押韵和半押韵像一根闪耀着光芒的不规则金线穿过奥登的语言——“wrong”和“along”、“waiting”和“skating”完全押韵;但也有更微妙之处,有时是视觉上隐而不见的内部呼应,比如“tree”和“leisurely”,“failure”和“water”,“shone”和“on”。还有另外的韵律:跨行复合句被分号、冒号、逗号所延展。这首诗在音乐上完美无瑕,我们甚至能感到它像一阵鼓声一样,引领着我们思考前进的道路,进入一种新的理解。即使不会讲英语的人听到这首诗,也能从中听出“诗的思考”如何进行,又如何完成。
但结论是什么?它看起来就像薄饼:“平淡无奇的生活在继续,它甚至吞下了最不寻常的个人灾难。”这并不是一个无趣的陈述,却与奥登的诗没有任何共鸣——因为它缺乏奥登诗中因深入的沉思而从世界中拧出的启示感,也缺乏奥登诗中涌动的悲痛。在这个层面上,我们可以称这首诗为“穿着复杂衣服的简单”。然而,这样的品质也促成了这首诗的最终效果。例如,复杂的修辞结构既增强了诗歌的权威性,又深化了诗歌对时代和文化的思考。奥登将诗的核心命题注入“古典美术大师”的思想中,而不是在作者自己的头脑中展开。过去的个人观点现在成为经受时间考验的公共智慧。这首诗暗示了画作中丰富的细节和独特之处,精确描绘了在封冻的池塘上溜冰的孩子们,狗和马,农民犁地和高桅帆船。诗中的意象愈发浓密,诗中之情感也愈发庄严。在现实生活中,苦难并非一个抽象概念。我们会感到这匹发痒的将死之马与树的摩擦,同时也感到我们自己渺小的、有限的、终有一死的人类的存在与其他世界发生的摩擦,包括有生命和无生命的摩擦、短暂和永久的摩擦。这首诗用绘画所蕴含的知识来冲刷和照亮读者:在浩瀚的时间里,一瞬只发生一次。所以,读着这些诗句,一种意想不到的感觉——半是温柔,半是恐惧——淹没了我们的心灵。这就是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净化”。
然而,在我看来,这首诗还被注入了另外一些意义,它首先产生于作者的头脑中。即使读者没有意识到潜在文本的存在,这些意义的存在和分量也会影响我们。《美术馆》写于1938年12月。奥登,一个对历史有着深刻认识的英国人,那时暂居柏林。1938年3月奥地利被吞并,捷克斯洛伐克苏台德地区割让给德国的谈判刚刚在慕尼黑举行。
我们必须认为,奥登对已经发生的恐怖有所了解,他一定感知到即将到来的恐怖正在层层叠加,涌向我们,他也知道恐怖将如何被这个浑然不觉的世界吞噬。我相信,这就是这首诗痛苦的真正来源,当你通读它,你会感到它锯齿般的锋刃。这首诗有着惊人的政治预见性,与他更著名的作品《1939年9月1日》(September 1,1939)一样令人不寒而栗。在对古老艺术看似平静的审视中,无能为力的先见之明的分量如同压在一匹马身上的无形的重量,愈加沉重。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