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扇窗】07.第四章 梭罗的猎犬:诗与隐藏(2)

【十扇窗】07.第四章 梭罗的猎犬:诗与隐藏(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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兹比格涅夫·赫伯特在一首思考触觉的诗中写道:“我们的观看是一面镜子或一把筛子。”这句诗虽然词语不多,但要完全打开这两个不同的隐喻,就需要借助于神经科学、认识论和个体心理学,还会体味到一种无能为力的悲伤,因为有太多内容根本无法用语言传达。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中提到隐喻和谜语之间的亲缘关系,称它们互为对方的来源。解谜不仅有赖于隐喻思维能力,而且所有的隐喻都保留了某种谜语的味道。隐喻是一种同时创造和解答自己谜题的语言;在那一刻,心灵的爆炸既是扩张又是释放。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在许多文学传统的早期诗歌中,谜语比比皆是,也是为什么宗教教诲常常与谜语相关:这就是心灵如何在更复杂的“观看”中教导自己。西方最著名的谜语大概是狮身人面像之谜,斯芬克斯问道:“早上四条腿走路,中午两条腿走路,晚上三条腿走路的是什么?”俄狄浦斯回答:“人。”——婴儿时爬行,成年后直立行走,老年时拄杖而行。这个希腊故事背后的潜在意义就像一只如影随形的大狗:人是一种能够解开或无法解开谜语的生物。如果他失败了,他就会死去;如果他成功了,虽然不会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但他将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我们用物质世界以及我们的生活、思想、文化、语言和智慧来铸造手杖。


另一个小例子来自7世纪盎格鲁-撒克逊的马姆斯伯里(Malmesbury)修道院院长圣亚浩(Aldhelm),他是101个押韵谜语合集的作者,其中一个谜语这样写道:


我曾是水,里面充满了有鳞的鱼。
命运变幻莫测,颁布了另一个愿望,
痛苦将我投入火热之地。
现在最洁白的闪光灰烬,明亮的雪,是我的脸。
——马姆斯伯里修道院院长圣亚浩
(英译者:Jane Hirshfield)


即使在这首关于海水被火转化为盐的四行诗中,也暗示了一种关涉命运的完整的世界观。这是谜语的本质,也是隐喻的本质,它要教会我们:在阅读它们时也需要超越表层地形和表面含义。在禅宗的公案中,对“本来面目”的思考也是题中之义,一个著名的例子就是:“父母未生前,哪个是本来面目?”

神秘、秘密、伪装、沉默、静止、阴影、距离、不透明、退缩、无名、消除、加密、谜、黑暗、缺席——这些都是隐藏者千变万化的名称,每一种都承载着它对某种事物的特殊描述,而这种事物的本质却逃避着描述。隐藏的比喻或转义存在于世界上所有的宗教传统中,这并不奇怪。在一些苏菲派和卡巴拉教的传统中,神的面孔据说隐藏在支离破碎的世界中。某些被称为“伏藏法”的藏传佛教经典被认为是为了未来启示而隐藏起来的文本,被交给生活在地下、海洋或湖泊深处的纳迦龙神保管,或留在洞穴中等待日后被发现。人们很容易对这些故事不屑一顾,认为它们是充满魅惑和异域风情的虚构故事。我们还记得1947年,两个贝都因牧羊人在山洞里寻找丢失的山羊时发现了《死海古卷》,这部古卷可以追溯到公元1世纪。类似的还有被埋在纳格·哈马迪镇一个洞穴中的罐子里的古代诺斯替《福音书》,1945年被一对埃及兄弟发现,当时他们正在搜寻硝酸盐化肥,为了给他们的花园施肥。旧石器时代的拉斯科野牛和马被四个男孩和他们的狗所发现——在这个故事的另一些版本中他们或是在寻找宝藏,或是在寻找狗。


这里暗含着一个主题:人们去寻找某个东西,却找到另一个。丢失的锤子会带来罗马的宝藏,丢失的山羊会带来隐藏的宗教文献。也许,对于亟待被发现的事物而言,唯一重要的就是寻找——这当然也是诗歌写作的重要方法。


无论是精神上、心理学上,还是世俗意义上的谜语思维,都唤醒了一种跨越式的智慧,将思维和心灵从习惯和呆板中解脱出来。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杰克·吉尔伯特下面这首诗会给我们带来如此多的愉悦——它正是一个展示雌老虎风姿的手柄。读这首诗会让你感到,某些原始的、被遗忘的复杂性和存在的完整性正在被恢复——尽管这首诗也表明,这种恢复必须经历一段充满渴望、失败和丧失的艰难旅程才能实现,正如奥德修斯一样。


被遗忘的心灵方言


多么令人惊讶,语言几乎能表达意义,
多么让人害怕,它并不能完全如此。爱,我们说,
上帝,我们说,罗马和美智子,我们写,而词语
偏离了它。我们说面包,而它的意义
由不同的国家来定。法语中没有词用来表示家,
我们没有词表示严厉的愉悦。印度北部
一个民族正在灭绝,因为他们古老的语言里
没有词语能表达爱慕。我梦见失去的词汇
它们会表达一些我们再也无法
说出的事物。也许伊特拉斯坎人的记载
最终会解释为什么坟墓上的那对夫妻还在微笑。也许不会。

当成千块神秘的苏美尔匾牌被翻译时,
它们似乎是商业记录。但如果
它们是诗篇或圣咏呢?我的喜悦就像十二只
埃塞俄比亚山羊,静静地立在清晨的阳光里。
哦,主啊,你的艺术是盐巴和铜锭,
雄浑如成熟的麦子在风的劳作中起伏。
她的乳房是六头白色公牛,系着
长纤维埃及棉绳。我的爱是上百罐
蜂蜜。船载的金钟柏是我的身体
对你的身体想说的话。长颈鹿
在黑暗中渴望。也许,螺旋状的米诺斯文字
不是一种语言却是一幅地图。我们感受最多的事物
没有名字,除了琥珀,弓箭手,肉桂,马和鸟群。
——杰克·吉尔伯特


当我们感到世界在变化和意义中变得柔韧灵活时,我们身体里的某些东西就会觉醒,并深深地呼吸和换气。这是法国诗人保罗·艾吕雅的话所蕴含的潜在意义:“有另一个世界,但它就在这个世界中。”这也是任何值得一读的文学作品所留下的潜在话语。只有那些扩大了可能性疆界的语言,才值得我们从真实而鲜活的现实世界中扭转注意力:它们将引导我们回到这世界,让我们重新认识一种可能已被我们遗忘的延展性和广阔性。


隐藏的另一张面孔是隐藏在显而易见之处。这就是形似手杖的昆虫正在做的事,某些形式的反讽也是如此。在大多数优秀的诗歌中,都可以发现某种程度的公开隐藏:诗的意义几乎总是朝两个方向延伸,无声黄昏的阴影在正午的阳光背后逐渐拉长。有人可能会说,这是唯一的隐藏形式——唐代有位禅师名叫灵照,我们只知道她是庞蕴居士之女,她曾说出过这样的偈语:“百草头上祖师意!”


如果心灵感觉到某件事极为真实,那么心灵就希望它一直在那里。新发现的真理缺乏历史权威和经得起考验的持久性,因此,钦定版《圣经》的译者们故意将译文措辞设定为他们之前时代的语言。诗人、作家、画家和心灵本身往往都是伪造者,他们声称只制造已经存在的东西。


不进入埃德加·爱伦·坡的引力场,就不可能持久地思考隐藏;不阅读《失窃的信》,就不可能思考公开的隐藏。在这个故事里,一封罪证确凿的信被置于显而易见的公众视野,却无人发现它们;这种安排两次获得成功,但最后一次却失败了。在这个故事里和在别处一样,爱伦·坡是想告诉读者,非凡的洞察力如何能看到普通视力所不能看到的事物——不是通过征服之力,而是将隐藏变成盟友。故事开始时,叙述者和他的朋友杜宾(Dupin)在暮色渐浓时,在杜宾的图书室里一起抽烟。至少有一个小时他们都寂寂无言,直到巴黎警察局局长G到来。叙述者说:“我们一直坐在黑暗的房间里,这时,杜宾站起来打算点灯,可是他又坐下了,没去点灯,因为G说,他来拜访是为了一些已经引起很多麻烦的公事要向我们请教,或者更确切地说,为了要征求我朋友的意见。‘如果这是什么需要思考的问题,’杜宾既然不想点燃灯芯,于是说,‘我们在黑暗中研究,效果会更好。’”


即使从最浅显的层面来看,坡的故事也是关于隐藏的猫鼠游戏,游戏中有信息被公开,也有信息被保密。在整部作品中,他提供了大量的细节,一些小的信息被舍弃,但没有告知读者明确的理由。然而,这种设定既非出于偶然,也不是随意为之。仔细观察爱伦·坡对它的运用,你会发现,这是一门无须言明就能说服我们的修辞学大师课。例如,爱伦·坡暗示说,这位长官是一位需要慎重指涉的人,因此只能用他的名字开头的字母来称呼他。爱伦·坡通过这种暗示让整个故事看起来并非虚构而是趋于真实。读者会下意识地想:“为什么一个虚构的人需要受到保护而不被点名?”因此,掩蔽手段就创造了一个三维真实的外观,它具有定向光源和投射的阴影:在某些东西必须被隐藏起来的世界里,也必须存在被揭示的东西。(读者与故事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转变:他或她会成为一个局内人,一个被信任的人,他能辨认出隐藏在暗示背后的人。读者会想:“啊,是的,我以前见过这位长官G。”正如她在《莫格街谋杀案》中也见过一样。)


爱伦·坡的“计谋”指向了一种更大的动力:隐藏本身就具有意义和分量。在心灵的疆域内,宝藏与秘密相一致。藏在阁楼或地窖里的宝藏,其本质是与世隔绝,不易获得,也不易保存——想想金字塔的财富吧,它受到大众和诅咒传说的双重保护。想想《贝奥武夫》的龙穴中埋葬的宝藏,诺克斯堡金库,以及瓦格纳创作的《莱茵的黄金》(Das Rheingold)。无形之物借用了外部世界的模式,因此灵感也常常被置于保存的词语转义和看不见的酝酿中。罗伯特·弗罗斯特曾以他惯用的语气说:“为了隐秘,一个人必须是隐秘的。”(One has to be secret in order to secre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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