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扇窗】06.第三章 通过语言观看:论松尾芭蕉、俳句及意象之柔韧(3)

【十扇窗】06.第三章 通过语言观看:论松尾芭蕉、俳句及意象之柔韧(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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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蕉二十至三十多岁创作的俳句中,最早的一些既巧妙又迷人,尽管这些诗往往反映了诗人与生俱来的怜悯和对众生万物的深切同情。有些显然是他个人生活的反映。许多作品都表现出对中国诗歌与禅宗日益浓厚的兴趣以及一种不断增长的渴望,渴望在某一瞬间充分感知到我们在塞尚的苹果彩绘或杜勒的水彩野兔中体味到的多层面的深度。


下面是芭蕉早期的一些诗歌。第一首写于22岁,那时他正在尝试当时流行于新锐诗人之间的一种“抖机灵”:


看上去恰似

蓝色鸢尾花:蓝色鸢尾花

在水的倒影里。


日语原文的重点在于这首诗的镜像结构:俳句中心的两个相同的词在视觉和声音上都复制了它所描绘的内容。在竖排的日语中,视觉拟声词更为清晰:一个小小的“切字”(cutting-word)创造出一条细细的水线,将花茎两个明显相等的自我切开。然而,即使在这首充分展现了芭蕉才华的诗中,我们也发现了几个世纪以来一直萦绕在日本诗歌中的佛教问题:生活中何为真实,何为虚幻?


在其他早期诗歌中,芭蕉独特的感知、移情、幽默以及与一切存在之物之间的“友谊”开始显现:


“在孩子夭折的人家”


枯萎偏斜

挣脱这世界,竹林

被大雪压倒!


一声布谷!

世上的俳句大师

都消失了。


羞涩

在花朵的脸上,

月朦胧。


宿醉?

有谁在意,

要去赏花。


伐木后,

凝视根桩:

今晚之明月。


无论是在俳句中,还是在一般的诗歌中,这首伐木俳句都为人们更深入地审视诗歌意象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在日本诗歌中,月亮首先总是指向夜空中或清晰可见或被浮云遮挡的月亮本身,但是,这个意象几乎总会包含一些言外之意,即佛教徒经常提到的对觉醒的理解。有鉴于此,对“伐木”的各种解读开始出现。它可以被理解为开悟的一瞥——砍伐树木这一普通的行为突然打开了意识。它可以被解读为痛苦:心中之月如树桩般晦暗不明。它可以被解读为喜剧:无暇抬头的诗人发现月亮就在眼前。它可以被解读为对明亮的描述:初升之月的黄色光芒正好与新伐松树的颜色完全相同。它可以被看作是描述锯倒一棵树的经历,也可以被看作是对月亮的描述,或者为我们展示了一个佛教小寓言——长期修行的人突然觉醒。所有这些可能都是芭蕉想表达的含义。同样,他也可能根本没有这样设想过,而在新锯木屑的气味中,月亮与树干的并置就这样简单地发生了。


俳句的暗示性是(黑暗与光明之间的)半影,而不是挡住光线的墙壁。然而,人类的视野是主观的,对于西方读者而言还有一个更复杂的问题:日本俳句创作于原始读者所能理解的特定语境中,而西方读者由于缺乏有效的翻译和共同的文化参照,只阅读写在纸上的俳句就会一头雾水。如前所述,芭蕉的许多俳句都是为连歌聚会而作,一些是为诗歌比赛而作,还有许多出现在朋友间、主客间、师生间的私人通信中,或是旅行日记中的一部分,或是俳文的一部分,这赋予了它们更多的意义。有些俳句与绘画、地点或物品相关,或是用当时广为人知,但现在连当代日本读者都看不懂的语言写成。艺术是一种美,它能超越创造它的环境。然而,如果一个人发现某首特定的俳句令人困惑或毫无生气,那可能是因为缺少了一些重要的信息。沿袭的思想可被普遍理解。这个专门的伐木术语在这里被翻译为“锯(树)树干”,在本体论和形而上学意义上也可以指“源头”,一旦清晰地指出这一点,其含义显然就驻留在原始意象中。


当芭蕉开始重视诗歌创作时,他受到了周围急剧变动的美学和诗歌流派的影响。这一时期就像20世纪50年代早期美国诗歌的动荡时期一样,那时大多数美国诗人以有序的节奏和韵律写作;到70年代末,一些诗人转向以类似抽象表现主义画派的方式使用语言。在这两个美学时期之间出现了由垮掉派诗人、洛威尔和普拉斯的激进自白诗,以及罗伯特·布莱、詹姆斯·赖特等人的“深度意象”诗所掀起的革命。


这些美学转变与芭蕉自己一生的审美转变相一致,虽然有些奇怪,但极为接近。每一次语言、品味和题材的突然松动都打破了端庄严谨的诗歌惯例,随后又转向表面更安静、内在更集中的诗歌创作。芭蕉第一首俳句是在提倡文字游戏、越轨和善于借鉴早期经典作品的流派的影响下写成的。接下来,他使用更简单的日常语言和意象创作诗歌,用幽默和质朴来打破诗歌用语的陈规。(这段时间的一首俳句戏仿了一个经典的宫廷爱情场景,表现了一只热辣的母猫在坏炉子上爬来爬去以接近她的公猫情人。)这些冲破禁忌的写作并不是芭蕉的发明,而是当时的时尚。尽管如此,这种早期激进越轨的风格为芭蕉灌输了这样的信念:诗歌是一种媒介,在这种媒介中一切都能被言说。“狂人诗”就是这样一个流派。芭蕉一生都保存着这种解放的力量,并持续深化它,直到他晚年提倡的“轻灵”俳句的出现。


禅修也能将心灵从传统的感知习惯中解脱出来。到1678年,芭蕉不再和其他人一起学习。作为一名教师,他开始培养自己对俳句的可能性、意图和作用的理解。为了获得灵感,他不再学习同时代诗人,而是转向了反映佛教和道教主题的中日古代诗歌,尤其是三个世纪后影响美国“深度意象派”诗人的西行、宗祇以及中国诗人杜甫和李白的诗作。


1680年出现的内外两个事件,可以看作芭蕉的努力所得的结果。内部事件的标记可以在一首俳句中找到,它通常被视作芭蕉第一部成熟的作品:


枯枝,

寒鸦栖,

秋暮降临。


当秋天的消逝和一只普通的乌鸦分别被体验为美与丧失时,那么丧失就脱离了它通常的意义。在日语中,这首诗中美与悲伤的结合被描述为“寂”,这是芭蕉成熟作品的核心品质。名词“寂しさ”通常被翻译为“孤独”,有时也被翻译为“独处”。这个词包含任何孤冷、枯萎以及精简到本质的事物显露出的一种充满岁月感的美;即使是外表斑驳,或是褪色暗淡,都无法阻挡(甚至会加强)的一种震撼之美。芭蕉后来说:“其他诗派的作品像彩绘,我的门徒用黑墨水作画。”感受“寂”就是在自身的无常中敏锐地感受到自己强烈而独特的存在,像威廉·布莱克“将无限存于你手掌”那样珍视这一非凡的时刻——感受到它像沙粒一样精确,几乎没有重量,但又巨大无比。芭蕉将“寂”的表达作为俳句写作的目标之一,让自己和学生的写作转向一种新的精神。这种全新的严肃性将俳句写作从娱乐消遣推向了艺术创造。


正如我们所见,俳句的意象并不局限于抒情。芭蕉告诉他的学生,“喝菜汤,而不吃炖鸭”,并称“朴素”和“奇特”为俳句的风骨。这一时期的另一首诗以一条批注开篇:“富人享用最好的肉,志向远大的年轻人吃菜根省钱。我自己只不过很穷。”


雪晨

独自一人

仍能嚼鲑鱼干


在17世纪的日本,鲑鱼干是平民的食物。对于芭蕉而言,在寒冷的早晨吃鲑鱼干既非抱怨,也非自怜,而是对“侘”的一种唤起。“侘”通常与“寂”有关,对芭蕉的作品同样重要,它传达了最普通的环境和事物之美。一个穿着破旧麻衣的农民,一个普通的陶制杯子,从沸腾的茶壶里冒出的蒸汽——这些都是“侘”的本质。然而金色的景泰蓝碗或华丽的丝绸衣服则是“侘”的反面。这首诗进入了“侘”之精神,思索着对赤贫生活的深切满足。


作为诗人的芭蕉经历了成熟的蜕变,其中内在转变的标志是禅宗精神、“侘寂”和朴素在他俳句中的体现。外部的改变是环境的变化,这与我们现在知道的“芭蕉”这个笔名密切相关。在封建时代的日本,“城镇教师”都依靠富有的赞助人和学生的资助维持生活。他们的捐赠可能是金钱,但通常是米、书、凉鞋和衣物。在江户的九年里,芭蕉一直住在租来的房子里,靠他在供水公司的工资、批改诗歌的报酬和教学捐赠维持生计。1680年冬天,在芭蕉写下了关于寒鸦的俳句后不久,他的一位追随者在市郊安静的隅田川河畔为他盖起了一间简陋的茅屋。那年春天,他的另一个学生在他前院的花园里种下了一株日本大蕉(香蕉)树,这种植物在日本被称为“芭蕉”。这所房子后来被称为“芭蕉庵”,住在这里的诗人也因此而得名。


许多年后,芭蕉搬到了与这间芭蕉庵相邻的另一间芭蕉小屋,在将老芭蕉树上的一些嫩芽移植到花园的新位置时,他写下了两个不同版本的俳文。以下是俳文的片段节选,以一首俳句结尾:


当年移居此地之时,植芭蕉一株。或许水土适应,分长数茎,硕叶茂盛叠重,占据庭院,遮蔽茅草屋檐。是以人呼此草庵为芭蕉庵。旧友、门人皆爱之,刨芽分根,四处相送,年年如此。某年,余欲往奥州旅行,乃弃芭蕉庵,……余亦远踏旅途,伤悲凄楚,依依辞行,眷念芭蕉,倍感岑寂。终过五度春秋,重睹芭蕉,泫然泪下。今年五月中旬,正是“橘花幽香”时,淡芳袭人轻。知己相交,依然如故,犹不舍离别此地,乃于旧庵近处择三件茅屋而居。……乃赏月之胜地,遂于新月之时便牵挂仲秋之夜是否阴雨。明月添景,无异芭蕉。乃移之,其叶七尺余。或已半折,如凤凰断尾,目不忍睹,或破如青扇,怨恨狂风。偶有花开,平淡朴素,茎虽粗壮,未以斧斫。如山中不材之木,其性独尊。是故僧怀素走笔蕉叶,张横渠见新叶而立志勤学。此二者余皆不取,惟于其荫翳悠闲自在,爱其易破之身。……


芭蕉叶,

悬挂新柱上,

草庵之明月。


写作这篇俳文时,诗人早已被称为“芭蕉”,他生命中每一个重要主题都显现在对这种植物的深入沉思中,而植物的身份与诗人身份融为一体——他不安分的游荡和感官意识,他作为一位移栽者对修正和更新的冲动,他对这棵树脆弱的叶子感同身受的悲悯,友谊的重要性,对非同寻常之美的渴望,以及透过语言对内外世界的持续审视。


“在贫乏中寻找美”的美学观不应掩盖芭蕉生活的真正艰辛。他的茅屋虽然风景优美,但既没有水井,也没有水管。在1681年末的一篇俳文中,芭蕉引用了中国诗人杜甫的诗句,然后说:“余识其句,而不见其心;度量其岑寂,而不知其乐;唯胜于老杜者,独多病尔。以悠闲朴素之心隐居于茅舍之芭蕉叶下,自称‘乞食之翁’。”这篇俳文中的一首俳句这样写道:


苦冰块

湿润了

偃鼠的喉咙


这首俳句有一个批注:“我在茅屋买水。”这首诗影射中国道家著作《庄子》中的一句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芭蕉买水的容器在漫长的冬夜里经常结冰,这很可能让他想起了《庄子》中的意象。不过,这首俳句似乎是道家苦行的真实写照。


芭蕉这一时期的另一篇题为“茅屋独眠”的俳文里有这样一首诗:


风抽芭蕉叶,

雨滴落铁盆,

一个倾听之夜。


俳句是一门从内部和外部研究声音、神韵、音阶和显露的学问。这是多年来最猛烈的一次暴风雨,芭蕉叶被大风撕碎,巨大的声响掠过诗歌。水一滴一滴落进洗衣盆(可能在外面,但更可能是从屋顶漏下的水),声音近在咫尺,精确又亲密;然而,它所激发的注意力不亚于一场风暴。芭蕉叶在风中被撕碎是中日古诗中一个由来已久的意象;漏雨的屋顶和普通的铁盆就更无须赘言。微小与巨大之间的平衡、个人与无视个人的力量之间的平衡,理想化的诗意体验与一场大风暴的真实生活之间的平衡,都被记录在每一滴敲击铁盆的水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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