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扇窗】07.第四章 梭罗的猎犬：诗与隐藏（4）

正如谜语的创制和解答创造了智慧，通过行进在渴望隐藏与希望被看见之间的道路上，一个独特的自我被创造了出来。在希伯来《圣经》中，生育能力和遮羞布——创造力和隐藏根源的羞耻感——同时出现。致力于发现的笛卡尔在生活中深藏不露，他声称自己的座右铭是：“善生活者，故隐其名。”（Bene vixit，Bene qui latuit.）

然而，英国心理学家D.W.温尼科特在描述童年的困境时说：“隐藏充满了快乐，但不能被发现则是一种灾难。”（对于作品中布满微言大义的线索的作家而言同样如此：他们在写作时有意识地暗设机关——只有最敏锐的读者才会让它们启动，然而作者同时又暗暗期望他们能找到一条可追踪的线索。）弗洛伊德假设成人的自我中充满了根本不为人知的隐秘空间，只有在梦境、口误、非理性行为和疾病中才能获得表达。心理上和生理上都一样，是欲望使我们可见。而炫耀和展示本身也是一种隐藏，就像豪猪竖起棘刺不仅能发出警告，而且会掩盖其实际身体的真实尺寸。这是魔术师的花招，是羞怯者设计奇装异服的策略，他们用更多的陌生感来掩盖对陌生感的恐惧。

在一段有关普赛克的神话中，“揭示”是一段完全通向个性化自我的旅程，它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厄洛斯的母亲维纳斯因嫉妒普赛克的美貌，就派儿子去伤害她，但厄洛斯却娶她为妻。由于担心母亲会更加生气，厄洛斯保守着婚姻的秘密；他只能在夜间去探望他的新娘，并警告普赛克：如果她试图揭开他的真实身份和面貌，那么她将面临灾难。（这是一种奇怪的秘密转移，就像维纳斯必须对他隐瞒罪过一样。）他们的暗中偷欢可能会继续下去，但是心怀嫉妒的姐妹们确信她看不见的丈夫一定是个怪物。一天晚上普赛克拿着一盏灯来到厄洛斯睡觉的床边，正当她惊叹于丈夫的美貌，屏住呼吸立在床前时，滚烫的灯油恰好落在了他的肩上。爱神立刻醒来，然后逃走了。

揭开真相之后，对普赛克的审判就开始了——在整个过程中，值得铭记的是那些超出有意识的智慧和意图之外的力量：蚂蚁、芦苇、鸟和其他的神。也许我们能从众多神话中获取一个重要的信息：打破隐匿需要技巧和机智。正如在文学和神话中一样，生活中有人试图将现实剥离成一些赤裸而生硬的真理，这恰恰反映出妄想、傲慢或简化主义者的不可救药。正如谦逊、衍生能力与清晰可见的同情心之间相互关联一样，傲慢和随之而来的盲目之间也紧密相关。那些没有获得足够尊重就显露的事物，可能会让人们感觉难以承受，或者只有付出巨大代价才能承受。然而，这里仍然存在一个悖论。除非普赛克举起油灯，睁开眼睛，来参与这世界，否则她（Psyche）就不可能成为她的名字所代表的含义：一个灵魂，一个完全沉浸在她自己深层存在中的生命。

但在其他时候，隐藏者的工作可能是保持完全隐藏。那时，确定性会减弱；你会对尚未立即显现的事物保持警觉，对可能发生的意义和理解敞开胸怀。理查德·雨果建议年轻诗人们永远不要在他们的诗中提出任何他们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契诃夫曾对他的哥哥说：“艺术不能提供答案，只能正确地提出问题。”某些笑话、寓言和公案有着相似的意图：瓦解关于一个人在世界上的位置的所有确定性。

传统的哈西德派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饱受怀疑折磨的人远道而来，期望向一位著名的拉比提问。最初，门徒不让他进入拉比的书房，但有一天他自己悄悄溜了进去，走近这位精神领袖，说：“尊敬的拉比大人，请原谅我打扰您，但我已经跋涉了好几个星期，又在这里等了好几天，才有机会向你询问一个困扰我一生的问题。”拉比问道：“你的问题是什么？”这个人说：“请问真理的本质是什么？”拉比盯着这位客人一会儿，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近他，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随后又退回到他的书架前。这位受到惊吓和侮辱的提问者悻悻地退回马路对面的一家酒馆里，痛苦地大声抱怨自己受到的虐待。拉比的一个门徒无意中听到后，满怀同情地向他解释道：“老师打你的一巴掌中充满了慈悲，这是为了让你知道：永远不要为一个简单的答案而放弃一个好问题。”

当我们从提问的条件来观察世界时，每一件事物既被视为其自身，即它本来的样子，也被看作是那些不可测量的神秘事物的持有者所解锁的好问题。如果一个世界或一本书中包含了某种隐藏的事物，那么它对想象力来说就是无穷无尽的。新的可能性围绕着任何以问题而非答案形式出现的时刻。正是这种无法被完全理解或解释的特性为优秀的诗歌注入了活力——正如诗人唐纳德·霍尔所写，它们变成了一栋房屋，房屋的中心有一间密室，所有无法解释的东西都储存在密室中。这个密室永远不可能变成普通人的住所，但它的存在却改变了整栋房屋。事实上，那不能打开的密室并不存在于外部世界中，也不存在于诗歌的语言之中：它居于我们之内。

在伊斯兰教的绘画中，天堂是一个有围墙的花园；英语中“天堂”（paradise）一词源自希伯来语“pardes”，通常指“果园”。卡巴拉教通过展示每个字母中隐藏的含义来描绘果园如何成为神圣之地。“p”代表“peshat”，字面意思是“观看世界的心灵”；“r”代表“remez”，意味着对暗指和转喻的理解；“d”代表“derash”，是隐喻性或象征性的解释；“s”代表“sod”，意指秘密。没有一个天堂不包括它围墙之内的未知，没有一个真正的完成之地不包括它围墙之内的未知。

隐藏是帆船龙骨上的压舱石，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水下部分，用来稳定其余的部分。日本禅师道元曾这样描述隐藏的重要性：“山亦有藏宝之山，有藏泽之山，有藏空之山，有藏山之山，有藏中藏山之参学。”

将理解藏在隐秘之地，藏在看不见之地和未被说出之地也是修辞学的智慧。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事物可以装在沉默的篮子里。因此，在《牧歌》（Georgic）的第四首中，当维吉尔讲述俄耳甫斯和欧律狄克的故事时，诗人并没有描绘俄耳甫斯用来劝说冥王哈迪斯允许欧律狄克返回人间的那首歌。这首诗却为那些听到了读者无法听到的内容的人带来了那首歌的效果。复仇女神的蛇发竖起，一动不动，如痴如醉。地狱守门犬，三头的刻耳柏洛斯站在那里，三张嘴都张开着，忘了吠叫。

真实羞于言表，这正确无疑。正如特德·休斯所写：“就像《李尔王》中的考狄利娅，也许真理本身越确定，语言的充分性就越可疑。”在言说和沉默面前感到困惑，在看见与被看的经历面前犹豫不决，这贯穿在许多作家的文字之中。让我们以二十世纪初期的希腊诗人C.P.卡瓦菲斯的两首诗来结束我的论述。这两首诗谈及了隐藏的两面性，并依次为每个面向提供了令人信服的理由。

第一首是关于隐藏作为障碍和悲伤。它可能来源于诗人与性之间的关系，这一主题贯穿了卡瓦菲斯的许多诗歌，尽管它从未被明确确认过。然而，这种解释可能起到以简释繁的作用。这首诗同样也表达了一些更复杂的、难以言说的内容。无论哪种情况，诗的沉默都与其意义不可分割。

隐藏的事物

从我所做和所说的一切中
别让任何人试图发现我是谁。
一个障碍在那里，改变了我的
行为模式和生活举止。
总有一个障碍在那里
阻止我，当我要开口说话时。
从我最不引人注意的行为，
从我最隐晦的写作中——
只有从这些中我才会被理解。
但也许不值得这么关心，
不值得花费这么大的努力去发现我的真面目。
后来，在一个更完美的社会里，
某个像我这样的人
定会出现并自由地行动。

——C.P.卡瓦菲斯

（英译者：Edmund Keeley & Philip Sherrard）

第二首诗提供了另一种观点，它赞同隐藏。这首诗证实了事物的重要性不在于获得他人的尊重或赞美，而在于灵魂自身的存在，它在孤独中为人所知，既不是他人关注的主体，也不是他人关注的对象。

这首诗阐明了想象力自身的愉悦在创造中的重要性以及生命价值的重要性，它们虽简简单单地存在，却不可剥夺。

这家店铺

他小心细致地用昂贵的绿丝绸
将它们包起来。
红宝石的玫瑰，珍珠的百合，
紫晶的紫罗兰：美丽而符合他的品味，
符合他的欲望、他的眼光——不像他在
自然界中看到或探究它们时的样子。他会将它们放在保险柜里，
这是他姿意妄为的样品，他娴熟的手艺。
每当顾客走进商店，
他则拿出其他东西售卖——一流的装饰品：
手镯、链子、项圈、戒指。
——C.P.卡瓦菲斯
（英译者：Edmund Keeley & Philip Sherrard）

有些人会认为，看不见的创造就是徒劳无功，而它的创造者是自私的。但我想说明的是，那些鲜亮而特异的宝石之花，即使被隐藏了起来，也仍然影响着我们。它们改变了商店，改变了珠宝商，甚至改变了戴着手镯和戒指离开的顾客。想想吧！我们看不见的事物、无与伦比的技巧和难以想象的形式，都藏在后屋上锁的保险柜里——对任何艺术家和任何个人来说，这难道不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希望吗？它们就像梭罗笔下那只走失的猎犬的叫声一样美丽，一样搅动人心。它们尤其想告诉我们：距离的奥秘无穷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