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扇窗】06.第三章 通过语言观看:论松尾芭蕉、俳句及意象之柔韧(4)

【十扇窗】06.第三章 通过语言观看:论松尾芭蕉、俳句及意象之柔韧(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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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3年1月,在芭蕉搬进芭蕉小屋一年后,一场大火席卷了江户的大部分地区。芭蕉幸免于难,他跳进河里,用浸湿的芦苇垫遮住头部免受高温和烟雾的伤害。他被迫搬进一个远离城市的赞助人家中。那年夏天,他母亲去世。秋天,学生们在距他被烧毁的房子不远处的一所破旧的房子里为他找到了新的住处,并为他提供了家用物品、几件衣服和一个用来装米的大空心葫芦,他们定期往葫芦里灌入大米。当新年(日本传统日历中的早春)到来时,芭蕉写下了一首俳句:


我很富裕:

五升旧米

过新年


芭蕉一生都在修改他的俳句、俳文和日记。他的写作常常朝向一种自我的缩减,但在有些诗中他也采用各种不同的动词或主语来体验它们的效果。一首诗应该书写“孤独”还是“寂静”?一种声音应该是“浸入”“刺穿”还是“着色”?这些变化表明,即使那些看似未经研究和不加雕琢的作品,也往往是用一种与“禅”的“最初的思绪,最好的思绪”(first thought,best thought.)截然不同的方法创作出来的。后来修改上述诗作时,芭蕉删去了第一行的自述。


春始:

五升旧米

过新年


几年后,在创作另一首俳句时,他似乎又想起了厨房那只装米的葫芦,不过这葫芦似乎已经空了:


我唯一的财产

世界,

变轻的葫芦。


这些诗句并没有透露出诗人对这种境遇的态度。我自己倾向于认为,它指向了一种存在的自由与轻盈:这首诗写于芭蕉旅行期间,那时诗人辗转劳累,遭受了许多损失。


大火吞噬了他的第一间芭蕉庵后不久,芭蕉出版了第一本诗集,收录了他学生们的作品。书名《虚栗》直指芭蕉重视“无价值之物”的审美观。在谈到书中的“虚栗”时,他说:“它们可能很小,但尝起来很甜。”然而,随着作为诗歌大师的日益成功,芭蕉似乎越来越不安。当他收到学生的邀请时,他开始为一次漫长的旅行做准备。他剃了光头,穿上了化缘僧的长袍,1684年秋天,他和一位朋友徒步、骑马、渡船,踏上了长达七个月的旅程。这次旅行包括拜谒他母亲之墓,然后再参观日本早期作家的成名之地。芭蕉一生中经历过五次这样的长途旅行,这是第一次。每一次旅行都被他写成一本旅行日记,然后公开出版,其中的内容包括他旅行时所写的诗以及记录地域、人物和事件的散文。


芭蕉将这次旅行称为《野曝纪行》,它的第一句话和开篇的俳句奠定了基调:“贞享甲子秋八月,吾持昔人之手杖,离江畔破屋启程,风声萧瑟,寒气逼人。”


曝骨于野,

寒风穿过

刺入心灵。


禅偈有言:“活着你仿佛已是死者。”芭蕉日记的标题似乎就秉承着这种精神。但是这首俳句本身的效果却大不相同。诗人出发的第一刻就感到寒意逼人,感到寒风穿过他,仿佛穿过一具裸露的骷髅。


旅行充满危险,芭蕉的健康状况不太好,一路上他总是感到自己像个过路的骷髅,曝骨于野,任凭风吹日晒。不久之后,芭蕉又见到一个大约两岁的小孩被遗弃在路边,这让他想起了死神的无处不在。1680年代早期是饥荒、洪水、火灾、社会动荡和赤贫的年代,这种景象并不罕见。不过,对于现代读者来说,这是芭蕉一生中最难以接受之事:他扔给孩子一些食物,然后继续骑马上路,他边走边思索着人之命运,最后决定,无论多么悲伤,孩子被遗弃都是“天意”。然而,他后来所写的俳句却表达了对社会、诗歌、命运和作者自己的公然批评:


猿声悲啼

难承受,

秋风中的弃儿又如何?


不久之后,在他的日记中,无常的主题再次出现,尽管心情有所不同:


道旁

木槿盛开:

我的马张口吞下。


在芭蕉旅行日记的开头,这三首俳句彼此挨得很近,它们提醒读者,也许也提醒诗人自己:所有的事物都消失了,时而可悲,时而荒谬。当他到达上野时,哥哥给他看了一绺已故母亲的白发。他因此写下一首俳句作为回应:


一捧秋霜

如果在我手里,

热泪会使它蒸发?


离开江户需要翻越一个高山口,那里是眺望富士山的最佳观景点,许多诗人都曾在此处眺望,并写下著名的诗篇。以下是芭蕉路过时写下的俳句:


雾雨相继,

看不见富士山——

有趣的一天!


芭蕉的俳句写作继承了先辈们的精神传统,他们认为:俳句的精髓在于在久已熟悉的事物中发现一些尚未被说出的事物。这首诗几乎可以翻译成:“雾,雨,不见富士山——真幸运!”


自40岁始,芭蕉整整十年都在旅途之中,他停下来记录对寺庙、圣地、历史战争遗址以及先辈佛教诗人曾居住过的破旧木屋的思考。


他与朋友相见,然后又分开,与跳蚤、妓女、撒尿的马同眠一处,与虱子共袍。他参加连歌聚会,回家后又多次再出发;他出版了俳句、连歌和五本旅行日记。他的多篇俳文都曾描述过去往著名赏月胜地的短途旅行,以及在两栋租借来的房子——琵琶湖上的“幻住庵”和京都附近的“落柿舍”——里的休养活动。在芭蕉所有旅程中,最著名的是一次远达1500英里的探险,他在《奥州小道》里记录了这次旅程。这个标题有时被翻译成“Narrow Roads to the Deep Interior”——“奥”(oku)一词既有地理意义,也有隐喻意义。(就像在英语中,我们提到单词“interior”时,既可以联想到阿拉斯加州,又指向自我的内心。)


芭蕉的旅行是一种回应和沉浸的练习,是意象和陈述的延展实践。芭蕉试图将那些被前人忽视的普通事物和日常活动写进俳句之中。对他而言,每到一个新地方,日子也会随之翻开崭新的一页,不仅环境发生了改变,俳句的题材也会因此充满着无限可能。在参观一座寺庙时(也许是在厨房帮忙时),芭蕉写道:


洗后

葱根之白——

冷!


任何一个厨师都知道,清理韭葱中的泥土需要很长时间,而这里的寒冷是在韭葱之中,在冬天冰冷的溪水里,在诗人和读者的手中。


连葱白也进入了清洗之人的身体:冰凉的手变得苍白。


这种边界的透明是俳句创作最基本的手段和指示,自我对非自我的渗透在同一时期的另一首诗中也有明确的体现。在一次渡河时,房东待芭蕉很好,并向这位著名诗人索要书面纪念。芭蕉写下了一首俳句:


在租来的房间里

签上我的名字:

“寒冬雨”


在生命的最后十年里,作为教师和诗人的芭蕉声名大噪。越来越多的人赞赏与支持他的思想和诗歌,这让他感到欣慰和满意;然而随之而来的要求也让他心烦意乱,有时似乎明显让他感到恼火。他给一位有抱负的学生寄去尖锐的赠语,劝导其保持独立,还附上了一首俳句:


别模仿我,

像一半

被切开的瓜!


其他时候,芭蕉以佛教诗人空海法师的话提醒他的弟子:“不求古人之迹,求古人之所求。”无论芭蕉的观点和理论多么坚定,他最看重的还是那鲜活的时刻,以及对这一刻精准且充满信心的呈现。对于俳句的形式要求,他说:“如果你的诗有三个或四个音节,甚至五个或七个额外的音节,但这首诗听起来仍然不错,那就不必担心;但如果有一个音节挡住了舌头,那就需要认真想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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