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扇窗】05.第二章 语言在清晨醒来:论诗的言说(1)

【十扇窗】05.第二章 语言在清晨醒来:论诗的言说(1)

00:00
15:25

语言在清晨醒来,它尚未洗脸、刷牙、梳头,也不记得夜里是否有梦闯入。窗户面北而开,日光虽稀松平常,却足以让人看见周围的一切。


语言走向挂在墙上的高镜,站在镜前,没有化妆,没穿拖鞋,也没穿上长袍。在同样的情况下,我们可能最先看见自己的双眼,继而追忆起它们的询问。接着向下,可以瞥见镜中站立的双腿。镜子里,语言看到的是双重影像——也是两种基础力量:意象(image)与陈述(statement)。意象占据着原始而无言的现实世界,这个世界堆积着石英岩、羽毛、钢桁架、棒球、遥远的飞机和一些大声抱怨的牛,它们从各方涌来,进入自我的内在意识。陈述是我们人类的回答,由内向外返回这个世界——我们的故事,我们的理论,我们的判断,我们的叙事诗、抒情诗和劳动号子,我们的出生证明和墓志铭,报纸文章和婚礼请柬,诸如此类,无限绵延。所有能被说出的事物都始于这两种模式和它们丰饶的衍生物。也就是说,始于具体的经验性存在以及我们给予这个世界的所有回应。

英文词“意象”(image)源自拉丁词“imago”,意指一幅“图画”或某种“相像”。尽管原始世界是意象的起源,但意象却并非原始世界。意象一旦进入脑海,我们就以它为框架和基础来认识这个世界。这种认知方式一旦形成,黄昏中的乌鸦、商场的店面、一支铅笔、装有重型捣碎机的车间都会以意象的方式留在想象力的仓库里;或者意象会以绘画、石头或词语的形式回到外部世界。

一些意象通过触觉进入心灵,另外一些通过听觉和视觉进入。一些意象简单,另一些复杂。这里就有一个简单的意象:一条小鱼在小溪里徘徊,鱼的身体和它身下被海藻覆盖着的岩石的颜色和彩斑完全一样。一瞬间,旁观者只会注意到这一点。但心灵的本性并非仅仅停留在它最初所看到的事物之上。心灵会继续观察披着斑驳的条纹伪装的鱼——这条年轻的鳟鱼似乎本身就是一块石头,但不知何故是一块漂浮着的有些透明的石头。如果一块岩石能够梦想自己活着,那么它看起来就像是活着的样子。接着,心灵也许会想起以前曾见过这一幕。一代又一代的鳟鱼在河床的同一深处安家,那里因万年冬雨的冲刷而变得陡峭,观察者会回忆说,他曾见过几条这样的鱼;而心灵会想得更远,它会喃喃低语道:“这些鱼足够美餐一顿,如果我真的饿了,就大吃两口吧。”

人类的注意力任何时刻都能以多种方式参与原始世界——感知、辨认、比较、联想漂移、记忆、被“恐惧与欲望”吸引或拒斥,以及捕食者在面对猎物时惯用的评估习惯。在这些方式中间的某个地方,意象思维变成了陈述思维——纯粹存在的岩石从世界河床的系泊之处挣脱出来,游走了:它们柔软轻盈,肌肉健壮,渴望世界的味道,渴望得到它所能依傍之物,渴望玩耍,渴望伴侣。生命之力的小碎片在寻找着事情做,因为那是它的本性。

就像马吃草或梨树结梨一样,我们发表陈述。它们以不同的形式出现,有些是命题,有些是假设,有些是叙述;有些是明喻、食谱和设问。所有这些都能让我们更充分地穿越存在,投身到与擦亮的、变形的外部世界的交互作用之中。从“陈述”自身的语言历史来看,一份陈述就是我们如何宣告我们在世界上的位置。“statement”一词的印欧语系词根可以追溯到“站立”(stand)——在大地之上挺直身体。站立是人类身体的姿势,陈述则是人类心灵的姿势,它拥有许多颇具启发性的同源词。这些同源词的核心都是希腊词“stasis”,意为停顿:一种完全停下来且需要从身体或精神上加以衡量的状态。例如,凝视需要主体和客体都保持静止:我们必须能够深远而长久地注视事物。这个词根也有“展示”(display)之意——我们在雕像之下设置的看台;剧院中升起并被点亮的舞台。将站立之物按顺序排列起来进行考察,这在晚期拉丁语中成了系统性的概念。“诗节”(stanza)最初是指“住所”(dwelling),后来演变成独立又相邻的空间,诗歌的各部分居于其间。英文词“静止”(stationary)意味着不动,“文具”(stationery)是能写下文字——可以是“远行”这个词——的纸张。这两个词发音虽相同,指涉的却是两个迥异的事物,但它们都能穿过历史的烟尘,被带回到一个交叉点——古罗马的一个书摊。

最后,动词“陈述”(to state)最初是指将思想或事物固定在它具体的特殊性中,以表达其最终的存在“状态”。所有这些词源都指向深思熟虑过的语言与沉思的停顿之间的密切联系,而意义随着时间的累积从急促的经验中挣脱出来。

但心灵从不将自己困于任何一种陈述之中,它总是不断地从一种状态转移到另一种状态。沉思是完成这项任务的方式——这并非偶然,“沉思”这个词被用来描述思想如何发生更具流动性的转变。“沉思”意味着进入一种闲适的状态,意味着走出成年人的责任范畴:嬉戏是自娱的、沉思的心灵的标志。它举起一件东西,将它翻转过来,轻轻掠过它,看它是否移动;它以一种既抛开简单的先入之见又放弃严格目标指向性的方式进行探索。词源学也揭示了这一点。“沉思”(muse)源于拉丁词“mussare”,意为首先“保持沉默”,然后“在沉默和不确定性中冥想”,最后才“轻声低语”。沉思似乎最易发生在寂静的环境之中。在关注对象之前,沉思得体而不武断,不被迫目睹事物,而是自觉承担见证。它静静地思考,而当它最终开口说话时,会使用尊重其他存在的声音,一种我们在图书馆、教堂或博物馆里讲话时发出的声音——也就是当我们与比自己更重要的人在一起时所用的声音。沉思的心灵谦逊而不执拗,能渗透进超出我们理解之外的事物之中,服从于分寸感和喜剧性。傲慢只留给那些更加自我的人。

当然,“缪斯”(muse)一词中还住着希腊神话中的九位人物:依蕾托(Erato)、欧忒耳珀(Euterpe)、忒耳普西科瑞(Terpsichore)、波吕许谟尼亚(Polyhymnia)、克利俄(Clio)、卡利俄珀(Calliope)、墨尔波墨涅(Melpomene)、塔里亚(Thalia)和乌拉尼亚(Urania)。赫西俄德称她们为大地和空气的女儿;另一些人则说,她们在宙斯与记忆女神摩涅墨辛共度九晚之后出生。在缪斯众神之间,人类的情感和好奇被哼唱:历史叙事和史诗般的漫游故事,讲述爱欲、情感和风景的诗歌,音乐、舞蹈和笑声无法简化的愉悦,悲剧的警示,我们对众神的回答,我们怀着对闪耀群星的敬畏而提出的问题。

缪斯的九位姐妹通常被描绘成纯真的年轻少女。也许她们的年轻承载着“mussare”原初意义上的沉默和怀疑。幼小动物的学习过程会从观察、倾听、测试和接纳开始,然后用它们的身体、舌头和欲望去尝试。它们既不自觉也不克制,甚至还不知道何为童贞,所以保持敞开的心态。这些缪斯女神们身躯纤瘦,尚未被开发;不可思议的是,她们也未被穿过她们生命的巨大的创造洪流所浸湿。一部史诗、一部悲剧、一部协奏曲已经结束,而下一部必须这样开始:从史前的寂静,从万物尚未存在的状态开始——那时还未出现第一个词,第一个音符,第一个音调、节奏、手势或主题。那里只有一个标准,或者可能更少:一种倾向(proclivity)——这就是缪斯女神永葆年轻的原因。只有在人类世界里,尘世的存在才能让知识改变身体。

瑞典诗人、小说家拉尔斯·古斯塔夫松的一首诗捕捉到了世界尚未被缪斯们的工作改变时的状况——一个纯粹的意象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由心灵所创造的陈述领域几乎不存在:


巴赫到来之前世界寂静无声

《D小调三重奏鸣曲》存在以前

一定还有一个世界,

一个《A小调帕蒂塔》之前的世界,

但那是怎样的世界?

空旷寂寥的欧洲,没有一丝回响,

到处都是乐器,等待着被唤醒,

在那里,《音乐的奉献》和《十二平均律曲》

尚未流过琴键。

孤零零的教堂里

《受难曲》的高音声部

还未无望地爱上

长笛轻柔的乐章,

在广袤柔软的风景中

没有什么能打破这寂静除了老樵夫的斧头,

强壮的狗在冬天里健康地吠叫

如一声铃铛,溜冰鞋咬住新鲜的冰;

燕子在夏日的空气中盘旋,

贝壳在孩子耳畔轻轻奏鸣

哪里都无巴赫,哪里都无巴赫,

巴赫到来之前,世界在溜冰者的寂静中。

——拉尔斯·古斯塔夫松

(英译者:Philip Martin)

古斯塔夫松的“前巴赫世界”是一个尚未被艺术打破和重构的世界,一个充满童年和童话般纯真的国度,一个复杂的成人知识尚未形成的世界。原型尚未被自己的出现所印证。记忆女神的女儿们——缪斯女神们记住了形式,记住了模式,记住了觉醒的弧线和随之而来的沉睡,但所有的内容——甚至像巴赫的音乐那样具有变革性的内容——都穿过她们而未留下任何痕迹。她们的目光总是转向尚未被想象的事物。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