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扇窗】04.第一章 着火的翠鸟:以诗的眼光看(2)

【十扇窗】04.第一章 着火的翠鸟:以诗的眼光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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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我们熟悉的视觉、听觉、味觉、嗅觉和触觉之外,还有许多其他的感知方式。鱼有一种名为“侧线”的器官,贯穿整个身体,鱼通过它不仅能敏锐地感知到水中的振动,还能感知到水的深度、流向和温度;信鸽利用视觉导航,即使被抛入空中,它们仍会跟随地球磁场的电流找到回家的路;豆科植物没有神经系统,也没有眼睛和指尖,却一直朝向太阳转动;一株被忽视十年的铁线莲,如果给它一个可供攀爬的棚架,它在三周内就会窜出五英尺高。


鲨鱼接近猎物的最后一刻会闭上内眼睑以保护自己,大多数感官此时也会关闭,只有一个器官仍然活跃:它下颚上的生物电流感应机制,一个专为应对撞击而生的导航系统。写作中的诗人有点像这种鲨鱼,他们以独特的方式感知那即将来临的被接通的时刻。


诗歌似乎往往诞生于观看外部世界的过程中:作家转向世界上的种种事物,看见翠鸟和猎鹰,听到教堂的钟声和羊的咩叫,这些外部现象像释放热辐射一样释放出意义。当然,这种热量存在于我们体内,而不是事物之中。写作时,某个想法到来的那一刻,普通的观看之眼关闭,诗会因某种神秘的内心冲动而涌向世界,这冲动是诗人观看、倾听以及锻造日常语言的基石。这种状况具有繁殖力,因为它渴望那些无法通过其他方式了解的事物。所有作家都会意识到这股力量的涌动;在它的辐射下,世界上的存在之物会被刷新;通过想象力、音乐性、追寻世界和锻造文字的心灵,作家们创造的作品也改变了这些存在之物。


这种被改变的视力是诗歌和诗人的秘密幸福。就好像一首诗与这个世界相遇,并在这世界之中发现了一种隐藏的语言,一种布莱叶盲文——只有觉醒的富有想象力的心灵才能读懂它们。霍普金斯笔下的翠鸟既是一只真实的翠鸟,又不仅仅是一只翠鸟,它的鸣叫声能同时穿过心灵和耳朵的隧道。内在的生命会溢出,并渗透到物质性存在、香味和声音之中,正如物质性存在、香味和声音会相互渗透和进入一样。这种“双重生命”存在于日本传统的俳句中,存在于澳大利亚土著的圣歌之中,存在于纳瓦特尔语的“花歌”之中,也存在于21世纪美国实验抒情诗之中,并在其间发挥着重要作用。当我们发现自己置身于诗的感知领域时,我们就回到了这个词最初的含义:诗是一种创造(poïesis as making)。


坦率地说,一首诗不是它表面所描述的外部事件或现象,也不是它试图揭示和唤起的情感或洞察力,一首诗可能同时包含了这两者。


但更为复杂的是,它是对全新理解的活生生的虚构(fabrication)——“虚构”既包含了“撒谎”和“虚假”,也包含了更简单和更根本的对任何事物的创造和制作:将一些新鲜之物引向存在。无论是物质性的还是精神性的“织物”,都是一种交错编织的发明:通过经线和纬线的结合,某些物质,如丝绸或棉花、羊毛或图案,都会变得比它本身更结实、更强大。当一件艺术作品与自我、语言、文化、情感、感官和心灵拥有多重交叉体验并充分交融时,它就承载了我们的生活。


音乐赋予了诗歌这种“编织之线”和发现的张力。就拿霍普金斯的一行诗来说,如果纯粹关注诗的声音,你可以清楚地看到,正是编织和音乐性创造将它的各部分引入了一个更大的、扩展的整体之中。


“如翠鸟着火,蜻蜓点燃火焰”(As king fishers catch fire,dragon flies draw flame),这行诗闪耀着一种共栖之美。在它的上半句中,“翠鸟”(king fishers)一词中的字母“k”在“着”(catch)中以相似的发音字母“c”重复,同时它的中间字母“f”在“火”(fire)中得以回归。与此相同的模式出现在下面的诗句中,它们既像手工打结,也像渔夫装上鱼饵:“蜻蜓”(dragon flies)开头的辅音在“点燃”(draw)中被重复,中间的双元音在“火焰”(flame)中回归。元音也证实了复现的强化:“翠鸟”(king fishers)中的字母“i”在“火”(fire)中被重复,“蜻蜓”(dragon flies)中的字母“a”在“火焰”(flame)中复现,每一个元音的发音都由短变长。我们并不能总是知道这样复杂的“声音艺术”是诗人有意为之,还是不那么刻意的、更直观的创造。重要的是,当我们以诗的方式言说和观看时,事物就会以相互联系和扩展的方式被言说和被观看。


因此,诗歌的原动力(generative power)不在于它的“信息”或“意义”,也不在于它自身本质之外的任何事物的简单记录,而是栖息在它自身所嵌入的世界之中,并与存在交织缠绕。诗歌以一种混合的、不受束缚的感知方式所创造出的语言来言说,以能引导作者和读者的语法和神韵来言说,以诗歌自身特有的感觉和术语来表达如何观看、聆听、感受和言说。这些术语既包括内容、技艺与形式的交流要素,也包含了某种趋向——诗歌倾向于提升意义、情感和存在。


但作家和诗人如何满足自己内心这种“增长”的渴望?当然,他(她)不仅为文本带来了已知的事物,还带来了一种有渗透意图的复调动力(the contrapuntal impulse of a permeable intention)。


诗歌创作必须既被视为一种沉思实践,也被看作一种交流实践。在每一种传统的沉思方式中,重塑意图(intention)是转变发生的基础。13世纪的日本禅师道元曾说,随着意图的成熟,河流中的白色牛奶变得芳香甜美。这种表述只有被唤醒的耳朵和心灵才能理解,只有诗歌的转换性语言才能领悟。意图与其说是通过努力,不如说是通过消除心灵陈旧的习惯、姿态与形式,来迎接新事物。它是对尚未存在的事物发出邀约。


我在这里所谈论的意图并非法庭上所谓“意图”:沉思的意图对于那些存在于自我之外的事物是半透明的。意志和选择可能会发挥作用,但创造性意图被强化的言说需要同样被强化的倾听,就像小提琴手要想演奏得出色,就必须倾听管弦乐队、小提琴和他或她自己的身体。聆听小提琴的声音和琴弓在琴弦上的拉奏同样重要。当一个人沉浸在诗歌的意图中时,类似的转变也会发生。诗歌对我们生命的增补发生在边界处,在那里,内与外,现实与可能,经验与想象,听见与沉默,会同时相遇。诗歌的天赋在于,它所“观看”到的并非我们平常所见,它的“聆听”并非我们平常所闻,它的“洞察”也并非我们平常所知,它的“意志”也不同于我们平常的意志。在一首诗中,一切事物同时既向内又向外运动。


打坐是道元法师禅修的一种方式。打坐者的眼睛既没有完全闭上,也没有完全睁开:它们处于一种“中间态”。天主教的修道者们将相似的凝视——虽目光低垂,但依然存在——称为“眼睛之看护”(keeping custody of the eyes)。这种注意力方向的谨慎平衡既非逃逸与无视,也非回避,却都反映了人们对所追寻的事物的一种改变的期望。僧侣和神秘主义者的渴望与艺术家的渴望并无不同:不是通过改变世界,而是通过改变他们的观看之眼,来感知平凡中的非凡。


在一种被召唤的混合意识中,内部伸出手去改变外部,而外部伸回触手来改变观看之人。14世纪的锡耶纳的凯瑟琳曾写道,“所有通往天堂的道路就是天堂”;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后的第三年,马塞尔·杜尚向一个艺术展提交了一个瓷制小便器,并将其命名为“喷泉”(Fountain)。二者都表明:形成新意识的意图就是去转化和被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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