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扇窗】04.第一章 着火的翠鸟:以诗的眼光看(1)

【十扇窗】04.第一章 着火的翠鸟:以诗的眼光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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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首好诗的深处都潜藏着一种神秘的生命力——它千变万化,难以捉摸,充满活力。“创造性”(creative)与“生物”(creature)共享相同的词源,并携带着相似的呼吸般的活力,相似的活跃度、精准度以及多元创造的能力。创造性植根于发展和上升之中,植根于全新而自主的存在之中。当一首好诗睁开眼睛,我们会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搅动,在颤抖,在游向这个世界。诗歌作品不仅是对内在或外在感知的记录,而且能够通过词语和音乐创造新的感知的可能性。当我们用诗的眼光去观看与聆听,一些独特的领域就会展现在我们面前。这些领域显然是必要的,因为没有一种人类文化能缺少音乐与诗歌。


我们赞美艺术作品的一种方式是称它拥有了“视力”,好的诗歌与独具慧眼的“观看”总是同时出现。然而,在艺术最具洞穿力的“眼睛”获得我们所谓另一种“视力”之前,变形(trans figuration)是必不可少的。眼睛和耳朵必须学会放弃功能性的习惯,取而代之的是为了自我之目的而享受参与的愉悦。艺术作品不是从树枝上摘下的果实,而是艺术家、接受者和世界的成熟合作。


画家通过画笔和色彩表现感知到的愉悦。诗人热爱着世间的存在之物,用抽象的、近似无形的语言抒写身体与感官的愉悦。举个例子,想想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诗中那通过语言“观看”到和“聆听”到的激情与感性吧。即使在散文中,霍普金斯也如饥似渴地关注存在的形态和形式,它们栖息于独特的词语中间,这些词语经过了精确的打磨和最精密的校准,并被注入了“跨界”带来的喜悦。下面是他写于1873年2月24日的一篇日记:


在雪中,平顶的山丘和山脊的边缘起伏如波浪,隆起的纹路上下排列,像极了树木的年轮,也似地图的投影。风所造就的这些,我想,当然是雪堆,但事实上它们是雪浪。雪堆锋锐的脖颈有时被倾斜的凹槽或沟渠折断。我想这准是因为风在吹积出雪堆后改变方向,将雪浪又抛洒到雪浪的身体上。整个世界一片空明自在(inscape),自由行动之机缘落入了秩序和目的之中:从我的窗口向外望去时,只见扫帚随意扫出的杂乱雪块和碎雪堆。在通向霍德林地(Hodder)的原野上,脚步在深及脚踝的雪地上趟出一条沟壑,而穿过树林,我们就能看见河流。


这种叙述既亲密,又有着身体的参与感;既唤醒了感官,也唤醒了心灵。想想“雪堆锋锐的脖颈”吧!——这个词的选择是多么的温柔而让人惊讶,仿佛霍普金斯伸手去触摸雪,发现雪竟有着人类的温暖。“脚步……趟出沟壑”中有着同样的身体触感,我们不仅看到而且能听到人类的脚步走过雪地时如何重塑了雪的形状。山脊、木纹、地图、雪浪——每一种都与一种“看见”自己成为主宰而非奴隶的兴奋感交织在一起。


此外,我们会进一步审视这场雪,探究它能产生怎样的影响。在这个片段中霍普金斯的洞察力具有惊人的当代性。“自由行动之机缘落入了秩序和目的之中”——甚至当前的理论家们可能都会同意这个句子极具复杂性。霍普金斯的思想从冰天雪地的燧石上迸出抽象的火花,又像诗人的思想一样:返回事物的领域,接受考验与确认。诗人回到了雪的样子,像被扫帚从前门扫过:这个意象的视觉呈现与诗人在自然界中发现的理念相吻合,也因此得到了验证。这个片段,正如霍普金斯日记中的其他描述和记录一样,只可能出自一位热爱仔细观察的作家之手,只可能出自一位用全部身体、情感和心灵去“观看”的人。


但接下来:


如翠鸟着火,蜻蜓点燃火焰;
像石头越过井沿落入圆井
发出鸣响;如每一根拨动之弦的诉说,每座悬钟
弧形的摆荡,都会开口讲话,奋力抛掷自己的名字;


以及这首:


今晨,我撞见清晨的宠儿,

日光之国的王储,斑斓的黎明引导着的猎鹰,
翱翔于稳固的气旋之上……


还有这首:


热切的,悬空的,平等的,和谐的,|穹隆似的,巨大的,……惊人的
傍晚竭力想成为时间辽阔的,|万物之子宫,万物之家园,万物之灵车的夜晚。
她喜爱的黄色角光缠绕着西方,|她狂野而空洞的灰白光悬在高处,
衰退;她最早的星辰,伯爵之星|主星,弯向我们,
火焰般的天穹。


霍普金斯日记的音调和诗歌音调之间的差距,不仅仅是粗略的日记随笔与已完成的作品之间的差别,也不是散文与诗歌之间的差距,而是“诗人的观看”与“诗的观看”、“诗人的聆听”与“诗的聆
听”、“诗人的言说”与“诗的言说”之间的差异。在这些对位中,一方可以帮助另一方使其成为可能,但它们在性质或意图上并不相同。这种差异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在我们心中,诗歌既像一件能弹奏出美妙音乐的乐器,也像一个独特的感知器官,并能探测它自己的知识形态和发现模式。诗歌不仅仅是简单的表达,它们还创造、发现和聆听那些用其他方式无法发现的事物。“星辰”“日光之国的王储”,甚至是“圆井”这些看似简单的描述——每一个都是新创的音符,栖居在能把握其全部存在的琴键上。


霍普金斯的作品拓展了我们对诗歌准确性的认知,是一个伟大的范例。他诗歌中视觉和听觉的独特结合开启了英语诗歌的形式;从文字跃向音乐的激情中迸发出的领悟,在某种程度上正是他天才的精髓所在。霍普金斯对观看“源泉”充满渴望,这使他的心灵、舌头和耳朵都摆脱了陈规的束缚。由此所产生的对万物的渗透,支撑着他最黑暗的作品中所散发出的强劲生命力。透过诗的眼光观看,用诗的耳朵聆听,我们将逐渐认识到自己比过去更克制,更自由,并与一个更广阔的世界相连——如果你愿意,你将会进入这个世界。


不,我不要,我不要享受绝望,这腐尸的安慰;
不要解开——它们也许松弛——这些人类最后的绳索,
我的内心,疲倦得已哭不出来。我能;
能做什么,希望,希望那日子到来时,不会选择不活下去。


霍普金斯的《腐尸的安慰》中平静的、陈述性的“我能”携带着一个承诺:对完整经验的承诺是一种灌注剂和灵丹妙药,它能抵抗任何削弱灵魂的事物,甚至是绝望。氧气随时可用,只要诗人在讲话,氧气就能被他吸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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