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第一集,故乡:此心安处——苏轼的他乡和吾乡

《苏轼》第一集,故乡:此心安处——苏轼的他乡和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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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之于我们,是亲人、是方言、是食物、是街巷,是山川河流,是寒来暑往。是熟悉感、安全感、归属感和认同感。是少年离家时道过的再见,是人生迟暮时落叶归根的大地。

古人安土重迁。父母在,不远游。每逢临别时,执手相看泪眼。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如今的我们,四海为家早已不稀奇。许多人从十八岁离开故乡读书开始,工作、恋爱、成家,在别的城市安家落户。我们对他乡的了解甚至远远超过故乡。

那么在当下,当辗转不定成为人生常态,故乡之于我们,又是什么呢?我们又将如何面对他乡与故乡的关系呢?

别急,先来听一个故事。

1083年,苏轼与好友王巩久别重逢。王巩曾被贬谪到广西柳州呆了三年,处境艰苦。被贬时,他的一个叫柔奴的歌姬也毅然随行。如今北归,老朋友相见分外高兴,柔奴为他们表演歌舞助兴。

苏轼问柔奴:“岭南的日子,应该过得不好吧?”

柔奴回答:“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说出这么智慧而充满力量的话,这打动了苏轼。他填了一首词送给柔奴,也就是我们非常熟悉的《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

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说的“此心安处”,也就是我们所热爱的那个世界。苏轼一辈子漂泊,他情感的故乡既在他的出生地,又超越了出生地,走到了没有任何边界的更广阔的地方。

苏轼一生都热爱故乡四川眉州,这是生养他的膏腴之地。到凤翔为官时,他看到当地山色少绿,尘土飞扬,非常怀念故乡的山水。他还喜欢海棠。在宋朝,海棠是四川独有的名卉。被贬湖北黄州时,苏轼曾在一户人家的篱前意外发现了一株盛开的海棠,于是这位大诗人感动得留下泪水,想抚摸它,又不敢触碰,因他把这株他乡海棠看作是故乡的亲人,怕花朵像雪花一样飘落。

对故乡的爱,也融合在苏轼对家族、父母和妻子的爱里。苏轼的第一任妻子王弗是眉山人,16岁嫁给他,去世时年仅27岁。苏轼把她的灵柩运回眉山,葬在自己父母的身边。十年后,在密州任职时,他梦见妻子,梦见眉山温馨的家。于是写下了动人心魂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么真挚的感情,不因时空和死亡而被阻隔。但自此以后,苏轼再也没有回到故乡去,一直到66岁生命完结。他再也没有机会走在故乡碧绿的蜀江边,踏上眉山的石板路,回到熟悉的家园,敲开童年的大门。

苏轼面临两难。他一方面想自由的思考,自由的生活,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参加科考从政。他离开故乡,经历宦海的沉浮,这几乎是每一个有理想的士大夫唯一的选择。苏轼对自己的期待很大,“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他的确才华横溢,是不可多得的干练之才。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要实现梦想太难了。苏轼天性率直、真情流露,这样的性格在一个虚伪的官僚社会里是很难生存的。这也注定了他的悲剧。

有时候被贬,有时候是工作调动,苏轼频繁迁徙,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开封、凤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黄州、登州、颍州、扬州、定州、惠州、儋(dān )州、常州……每个地方多则几年,少则几月,苏轼的足迹走遍大江南北。

但奇妙的是,苏轼一生漂泊,却能随遇而安。他像一棵生命力顽强的种子,在任何地方都能扎下根来,伸展开自己的枝叶,开出美丽的花朵,结出丰硕的果实。

初到杭州上任,苏轼就觉得似乎前生来过。在杭州,他找到和故乡熟悉的东西。譬如他在《和张子野见寄三绝句过旧游》一诗中写:

前生我已到杭州,到处长如到旧游。

更欲洞霄为隐吏,一庵闲地且相留。

在杭州,苏轼也发现了比故乡更好的东西。

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首·其五


在杭州当通判的三年,小儿子苏过出生了。而与苏轼患难与共的爱妾朝云,本是杭州的歌伎,也是在这个时候成为苏轼的人生伴侣。

西湖的美使苏轼沉醉,但他不得不走,因为身不由己。兜兜转转,他又回到杭州当太守,为百姓谋福利,并且开垦西湖。有人说,没有苏轼,杭州会失去一半的精魂。话虽有些夸张,但恰恰体现了这位四川诗人对“他乡”杭州的热爱。

而苏轼的这种故乡情结,也帮助他克服了一个又一个人生困境。

被贬黄州,是苏轼生命里最痛苦的经历。因为对朝廷新政和王安石变法有不同意见,他被打压,追捕,差点死在牢里。刚到黄州的苏轼,已经45岁了。虽然捡得一条性命,但政治生命恐怕到头了。这对于想在仕途上一展抱负的苏轼来说,无疑是灾难性的。

在黄州时,苏轼的生活也成问题。没有地方住,暂住在一处寺庙里。但苏轼仍不能忘怀百姓。有一次听到民间流行溺婴的恶俗,当地父母养不起孩子,把刚生下来的婴儿尤其是女婴,按住浸在水里淹死。苏轼难过得几天吃不下饭,他写信给鄂州知州朱寿昌,希望政府能禁止这个陋俗。

同时,苏轼忙碌奔波,与朋友组织了一个民间慈善团体“育儿会”,向本地富户募捐,每户每年出钱十千,买米买物,访问贫家,给予实际的救济,免除他们养不起孩子的后顾之忧,苏轼自己虽然囊中羞涩,也带头认捐了十千。在苏轼等人的努力下,当地溺婴的风俗慢慢改变。

后来,苏轼要离开黄州了,黄州的百姓、朋友都来送行。苏轼感动万分,临行时写下一首《满庭芳》: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苏轼仍然想念着万里之外的眉山老家,但眼前的黄州也是他住过多年的地方。他的新宅在这里建成,他的孩子在这里成长,就连说话间都带上了黄州的口音。为官一方,黄州的父老乡亲十分喜欢这位贬谪而来的团练副使,这几年的相处,他们把他当成亲人。临行前,黄州人带着酒食,前来挽留苏轼。

皇命在身,苏轼不得不走。但苏轼用他的爱,赢得了黄州人的尊敬。也因此,黄州人把苏轼看作一位“我们”的诗人。

这次新冠疫情的爆发,以武汉和湖北最为严重。那些遥远异地的人都在为武汉加油,湖北加油。来自日本各界的防疫物资源源不断地送往湖北,在一批捐赠的口罩纸箱上贴着温暖的中国字:“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在这个时候,在很多人眼里,那是“我们的湖北,我们的武汉”。

作为一个人,如果假定自己是人类的集合,他会跨越国家、种族、地区,带着更多的同情和爱去拥抱和帮助苦难中的人们。而如果我们有意识地去成为每一个人,就会多出无数故乡,在人生逆旅中,我们将不会再流浪。

苏轼人生最后一次被贬,是去海南的儋州。

辗转到儋州的苏轼已经62岁了,已过花甲之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人了。当时的海南山高水远,物产匮乏,“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苏轼觉得自己大概会埋骨于此。

刚到儋州,地方长官同情苏轼,让他暂住在官舍里。谁料,这事被苏轼的政敌知道后大发雷霆,不仅惩罚了地方长官,还把苏轼赶出官舍。

无处可去的苏轼,就和儿子苏过住在一片桄榔林里。此时的他仍然自得其乐,超然物外,在一封写给朋友的信里说道:“尚有此身,付与造物者,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故人知之,免忧煎。”他将生命比作一条长河,随缘委命,随遇而安。

怀着这种以顺处逆的达观心态,苏轼又开始盖房子。在朋友的帮助下,他在桄榔林里盖了五间茅屋,命名为桄榔庵,他还开垦了一个菜园,挖了粪坑,修了水渠。恰如他在《和陶西田获早稻》一诗中说:“人间无正味,美好出艰难”。

就这样,凭借逆境求生的惊人毅力,苏轼带头劝学,劝农,让海南人不要迷信巫术,减少屠牛现象,将牛抢救下来耕地务农。苏轼还以年老之力,带头挖水井,让当地人喝上卫生的饮用水。如今,苏轼留下的一些水井仍在发挥着作用。

苏轼还兴办学校,给当地居民讲学,传播中原文化。办学的消息一经传出,就吸引了很多慕名而来的学子。其中,海南历史上第一位举人姜唐佐,海南第一位进士符确,都是苏轼的得意门生。从此,海南逐渐形成学习中原先进文化的风气。

苏轼和当地的黎族人民打成一片,再次完全融入了他乡海南的乡村生活。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总角黎家三小童,口吹葱叶送迎翁。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

——《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


访友归来,酒意末醒,苏轼想回家,却不认识路,只好沿着有牛粪的路走,因为知道自己的家就在牛栏的西边。苏轼说:“不要感到自己是浪迹天涯、身行万里的旅客,小溪的边上也可以乘风纳凉,就好像孔子的弟子曾点,在舞雩台上迎风乘凉,然后唱着歌回家一样。”

没有什么可以剥夺苏轼的了。每一条路都通往故乡,每一条路都是苏轼的回家路。

1101年5月,苏轼遭遇大赦,得以北归。同年7月28日,他在常州平静地死去。


【本期提及的苏轼诗文】

《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和张子野见寄三绝句过旧游》

《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首·其五》

《和陶西田获早稻》

《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

《答程天侔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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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大道中和自然

    我早晨睡不着,躺在床上听你读苏轼诗词,配乐特别贴切!我感觉我是你的知心!与我有心戚戚焉。

  • 野生苋菜

    这讲诗词讲故事呢,还是写作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