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文人是否能过美人关?

008 文人是否能过美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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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目:

《春明外史》第三回 

消息雨声中惊雷倚客风光花落后煮茗劳僧(一)


提要:

杨杏园迷途知返抛梨云却遭梨云穷追,杨杏园心不忍不顾何剑尘劝阻冒雨又赴约。


前文说到,这杨杏园被何剑尘一番话说得是默然无语,仔细想想,他自个儿本来一向不涉足花柳的人,这回为什么会这样迷惑呢?况且,他自己的收入无多,要是这么闹下去,非闹亏空不可。趁着迷途未远,赶快回头吧,就这么一想,果然就把梨云抛下了,就算是梨云打电话来找,无论是找到报馆里或者是会馆里,他总是叫人回话,说是不在家。


如此,毅力坚持,也不过一个礼拜之久,这一天他忽然接着一封本地,也就是北京来的挂号信,厚厚的一大包,拆开一看一个字没有,就那么一条湖色纺绸手绢,一张四寸的相片。这相片上的小影不是别人,正是他抛弃不久的梨云。看了这手绢,看了照片,两样东西未免就转过念头来,心想,这梨云乃是那种小鸟依人的模样,已经是我见犹怜,加之以落花无主飘泊风尘。用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例子来说,对她似乎也不应该这么决绝吧。更况且,这梨云对我也并没有用过什么手段啊。回头再看那张小照,娇小动人,再看那条手绢,余芳犹在,他心想,她对我还如此之爱怜,我却置之不理,良心上未免说不过去吧。


于是,就把这问题搁在心上,整整想了一夜却也不能解决。晚上到报馆里去,私下里把这事告诉何剑尘,何剑尘一听笑了,说:“你要是禅心已作沾泥絮,就可以把这些东西看作是邪魔外道,一概不理。”什么叫做“禅心已作沾泥絮”呢?这絮就是柳絮的絮,禅心就是向佛或者是清净之心,原本的句子是苏东坡的好朋友参寥子所写的,参就是参加的参,曾参的参,寥就是寂寥的寥。“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


话说,苏东坡和这个会写诗的和尚参寥子很要好,有那么一天恶作剧,叫了一妓女,让这妓女去向参寥子要诗,想看看和尚给妓女写的诗是什么样的诗,参寥子就写了那么一首七言绝句,“寄语东山窈窕娘,好将幽梦恼襄王。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当然,这意思也就是拒绝了妓女的引诱,只不过对于这么一首诗,我,说书的,也有点意见。


怎么说呢?您看这诗的头两句,“寄语东山窈窕娘”,东山指的是谢安当年辞了官在家里隐居,在哪隐居呢?就在东山隐居。成天带着一群大小妓女,穿着他的木屐,拖拖板上山。上山干吗呢?也就是玩耍而已,特别就是要带着妓女,而且是公开亮相,表示已经不想要担任官职了。可是后来,由于这谢家是非常重要的世大夫之家,也就是阀阅贵族,不能不承担起对于朝廷、对于国家、对于政治方面的责任。所以谢安再度出马,就变成东山再起。此处的东山当然指的就是谢安,也就是无心于仕宦,只想跟妓女一块游山玩水的谢安。参寥的意思就是说,你虽然是个窈窕娘,长得好,你可以跟谢安去游山玩水,但是跟我呢,他从第二句往下讲,你顶多可以去烦恼烦恼那楚襄王。


“好将幽梦恼襄王”,襄王指的就是楚襄王,典故出自于楚襄王问宋玉,我的父亲当年在巫山是什么什么事情。原来宋玉知道楚怀王的事,换言之我们过去都冤枉了楚襄王。楚襄王只是一个好奇的儿子,向宋玉打听说我爹当年跟神女之间是个什么关系,是个什么交往。可是世间之人读书不求甚解,把个提问的楚襄王,当成了在阳台之上跟巫山神女云雨一番的楚怀王,这真是冤枉,做风流事的是楚怀王,是爹,不是楚襄王,不是儿子。但是参寥子也就将就着这错误,写下了“好将幽梦恼襄王”。


“禅心已作沾泥絮”,就是这首诗的第三句,何剑尘意思就是说,你如果已经禅心已作沾泥絮,那就是已经被引诱了,那么你就要把这些东西,什么东西呢?照片、手绢,这些东西都是邪魔外道,是来引诱你的,一概不要理会,如此一来你自然心地干净。话说,情如流水,有孔即入,无孔不入。你要是这样解决不下,反而是给人机会了。


才说到这儿呢,找杨杏园的电话又来了,杨杏园接了电话一听,好像是女人的声音,说是找杨先生说话。杨杏园说:“我就姓杨。”说到这儿,那边停了一停,又换了一个女人说话,说:“你是杨老爷吗?”说:“我是,我姓杨。”那边又说:“公事很忙啊,你不是天天不在家吗?怎么今天没出去呢?”杨杏园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梨云,故意问是谁啊,那边说:“你问我是谁啊,你忘了谁我就是谁,哼,真是装糊涂啊。”


杨杏园听了这几句话,不觉笑起来了,梨云就说:“我送给你的东西收到了没有?”杨杏园说:“收到了,谢谢你。”梨云说:“谢是不用谢,要是我没有什么事得罪你,就请你过来坐坐。要是你公事忙呢,或者不愿意到我们这种脏地方来呢,那也不敢勉强,只好听你的便了。”这几句不软不硬的话说得杨杏园竟然没法子回答,想了一想说道:“好吧,我待会儿再来吧。”梨云在电话里头咯咯咯笑了一阵儿说:“好,那么我就等候你了,再见吧。”杨杏园把电话挂上,何剑尘已经完全听在肚子里,对着杨杏园就是微笑。杨杏园也很踌躇地说:“哎呀,没法子,再去敷衍一回吧。”


话说,两个人稿子编完了,还只是11点钟,杨杏园就要拉着何剑尘一块去,何剑尘说:“不行,我要等一条重要的命令,这回子还不能走,你且先去,我随后就到。”杨杏园也未便相强,只得先走出门来,但觉一阵寒风拂面,吹了满身濛濛密密的小雨点,街上的电灯寒光灿灿,照见满地都是泥浆。


话说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几辆破胶皮车,踢踏踢踏的在泥巴里头拖着,不一会儿来到了松竹班,里边很是冷清清的。梨云早就从屋子里接了出来,笑着说:“哎哟,杨老爷居然来了,真是想不到的事情。”杨杏园也不同她分辩,不过就是笑笑,拉着她的手走进了屋子。那种坠欢重拾的情况,酸甜苦辣,是五味杂陈啊。


前文说到了,杨杏园果然又来看梨云了,这个时候梨云的娘姨阿毛斟了一杯茶递给他,笑着说:“哎呀,我们七小姐年纪轻不懂事,还得杨老爷您照应点。”梨云笑着说:“是啊,照应点,不要太搭架子啊。”杨杏园笑着说:“天地良心,这样烂浆也似的路,我都跑了来,我还搭什么架子呢?”娘姨说,这话也是真的,我们这儿呢,今天真是清净得很。梨云说:“一到有风有雨的天气,就叫人不愿意在北京住,我想北京这个地方,要是没有大总统啊,谁也不会来的。我是做鬼,将来也要回苏州去的。


杨杏园说:“你是不是苏州荡口人?“梨云说:“你怎么会知道?”


杨杏园说:“这也是我那朋友何剑尘告诉我的。他说他问过许多姑娘是哪儿人,她们必定说是苏州,问她是苏州什么地方,她又必定说是荡口。”


这荡口咱们插嘴说两句,荡口是个古镇,位在无锡、苏州、常熟三个地方交界。从前的名字叫丁舍,甲乙丙丁的丁,宿舍的舍,相传是东汉的孝子,也就是二十四孝里头刻木事亲的丁兰他的故里。这地方叫鹅肫荡口,鹅肫是什么呢?鸡肫、鸭肫、鹅肫。肫,一个肉字边,右边一个大屯山的屯,这个字念肫。鹅肫荡口因之而得名。


接着杨杏园继续说:“好像成了一个定例,姑娘的籍贯,是非苏州荡口不可。其实荡口地方我也去过的,不过就是乡下一个卖丝卖米的小镇市,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难道说这也像点心店,非得冒这稻香村的招牌不可吗?”


梨云说:“你这话我不信,我就没有对人说我是荡口人。”


杨杏园说:“那么你是哪儿人呢?”


梨云说:“我是苏州城里人。”


杨杏园问得嘴滑了,只顾着往下追着继续问,说“你住在哪一门呢?”


梨云正想往下说,那娘姨阿毛对她使了个眼色,梨云登时会了意,笑着说:“我小时候就到上海去了,这可记不起来了。”


杨杏园一看梨云欲言又止的情形,想起何剑尘所说,那娘姨暗中监视梨云的话,很觉得是一点不错。便说:“哦,这也难怪,我七八年前,在苏州读过书的,如今除了虎丘寒山寺什么几处名胜的地方,我其他都不很记得了。”


梨云说:“哦?你说苏州哪挺好玩呢?”杨杏园说:“那自然是天平山了,虎丘这地方,不过奇在平原中间,突起一座小山来,远看是有点趣味,若真是跑到山上去,不过看些个零零碎碎、大大小小的石头,好像北京陶然亭,不过就是一土堆,空负虚名。我们在南方的时候,心里头还以为这亭子必定有些景致,到后来逛过一回就不想第二次了。”


梨云说:“照你这么说,你在苏州也是住过很久的了?”杨杏园说:“我呢,是15岁以前差不多都在南昌,15岁以后南北各省就跑得不亦乐乎了,比较上,苏州市多住一点。”

梨云说:“哦,提起南昌,我倒想问你一个人,不知道你认不认得。”杨杏园说:“谁呀?”梨云说:“她的名字叫林燕兮,双木林,小燕子的燕,兮呢就是风萧萧兮的兮,差不多在北京的江西人都是知道的。”


杨杏园说:“你说的是她吗?这还正被你问着了,这林燕兮还是我小时候邻居呢,在北京的江西人,因为同乡的关系,很捧她,其实她这个人是不可救药的了。”梨云说:“怎么不可救药呢?”


杨杏园说:“这要从根本上说起来。我在南昌的时候呢,在小学里读书,不远的路有个女学堂,林燕兮就是那个女学堂里的女学生,我上学的时候十回倒有六七回遇见她。”


梨云笑了:“那么你们两个人有点关系吧?”


杨杏园说:“那时候我还小呢,关系两个字说不上,不过她的历史我是知道的。她姓李,单名一个萍字,木子李,萍水相逢的萍,是江西萍乡人,十一二岁上就有了婆婆家。丈夫呢,是个布店的小徒弟,两小无猜,还常常见面呢。后来燕兮的父亲死了,她就寄养在外祖母家,外祖母看她怪可怜的,就把她送去上学读书。后来呢,她读了三年书,就到了调皮的时候了,邻近法政学校里的学生,她很认识几个。心里头觉得幼年订婚,受了一种很大的束缚,十分不爽快。后来不知谁把她的婚事传到同学的耳朵里去了,说李萍的黑斯班得,是个小徒弟。”


什么叫黑斯班得呢?就是英文husband。以前呢,说总统叫做波黎喜天得。怎么说?president。说这灵感,叫烟斯皮里淳,为什么呢?inspriation。说香烟,叫蛋八姑。tobacco,大约就是把翻译字念成一个正式的中文名词。黑斯班得就是husband,李萍的黑斯班得是个小徒弟。


梨云笑了:“这又哪儿冒出来一个黑丝板凳什么的?”杨杏园说:“这是一句外国话,就是丈夫的意思,不是什么板凳。女学生和同学说起丈夫来都是这么称呼,因为大家都是女孩子,说起丈夫或老公两个字不大好意思,所以呢,找个外国字来替代替代。”


梨云说:“哦,我明白了,那么后来呢?”


杨杏园说:“在学堂里读书的女学生大家都叫一声小姐,有丈夫的固然不是少爷也是学生,没有丈夫的那更不必说,谁不愿意嫁给一个东西洋留学生呢?而今,李萍的丈夫单单是个小徒弟,心里的难受也可以想见了。偏偏有那么几个尖酸刻薄的同学,在她面前就故意说,密斯李呀,将来衣服可有得穿了,家里开的是布庄啊。李萍一听这几句话,就像是刀挖心似的,晚上睡觉常常是一夜哭到天亮,清早起来眼睛老是通红的。慢慢地,她那舅舅也看出个缘故来了,就埋怨她的母亲说,真不该把外甥女送进女学堂,说起来字是认不了几个,开口就是什么家庭专制啦,野蛮时代啦,不自由,毋宁死啦什么的。我想啊,给她吃,给她穿,给她读书,这样的家庭还说专制野蛮,那要再读两年书,保不定我这个家成了她的,她还要把我轰走呢。这话一说,她母亲再一听,一赌气,干脆不给李萍读书了,把她关在家里头,她如何受的这个罪呢?不到三个月,就跟着一个法政学生偷跑到九江来了。


头里那个学生,还有几个钱,带她住在客栈里,后来钱用完了,那学生也跑了,只剩得她一个人住在九江。她想,回去吧,哪还有脸见人呢?不回去吧,一个年轻的妇道人家到哪去呢?更况且,栈房里的伙食钱,又追得厉害,真是有苦无处说。


也是李萍命不该绝,这个时候南昌来了一个旧日的邻居,也住在这客栈里。一见了李萍,就说她可怜,把她的栈房钱给还了,还说:他有个亲戚在汉口,可以到那去暂住几天,再想法子写信给她舅舅,看看是不是能把她接回家去。


她可是信以为真了,果然,同那老邻居上了汉口,从此就落进火坑里去了。李萍到了汉口以后的事呢,我就不很知道,仿佛听见说,只做了一年生意,就到北京来了。常言道得好:物以稀为贵,北京城里的江西姑娘,那总算是稀有之物,更况且林燕兮,也就是李萍,又认得几个字,挂着一个学生出身的招牌,自然能引起些额外的生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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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sun16

    你忘了谁我就是谁。。。。这迷魂汤。。厉害厉害

  • 端艾

    大春先生这部书一出 谁与争锋 在吾心中第一之位无人能撼动无人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