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民国时的文人也相轻?

010 民国时的文人也相轻?

00:00
24:16

回目:

《春明外史》第四回(一)

勤苦捉刀人遥期白首娇羞知己语暗约黄昏


提要:

吴碧波、杨杏园道泉寺取笑落魄文人席后颜,离寺后拜访同乡陆无涯。


却说那吴碧波听见背后有人喊了一声密斯脱吴,回头一看,原来是湖南人姓席,主席的席,叫席后颜,前后的后,容颜的颜。于是便同着席后颜点了个头,席后颜回头来看看杨杏园,打量了一会就问吴碧波:“这位好像会过。”


吴碧波说:“他是我同乡杨杏园。” 席后颜说:“久仰久仰!”便在身上拿出一张名片来递给杨杏园。杨杏园看这人约摸有四十岁年纪,穿了一件竹布长衫,蓝色变白,白色变灰,满身都是墨迹油点,光着个脑袋,也不戴帽子,好像是一个下等的听差。


再接过那个名片一看,除了地点姓名电话号码而外,还有许多的字句,什么“二十世纪奋斗的青年”、“改造文化的急先锋”、“《凉报》的社外编辑”,头衔真是一大堆。名片背后还有两行字,写的是“敝著”,也就是我的拙作。


“敝著新诗专集,每册定价八角,各大书坊,均有出售”。杨杏园这才知道,是到处投稿的落魄作家席后颜,不免要敷衍几句。那席后颜说:“杨先生看见过我作的那部专集吗?”杨杏园说:“哦,倒是没有看见过。”吴碧波在旁边冷冷的说道:“杨君他是向来不看新诗的。”


杨杏园又觉得吴碧波这话说得太重了,笑着说:“没有的话,没有的话,新诗也有很好的,我也爱看,不过我对这样的东西是门外汉,看不懂罢了。” 席后颜说:“杨君,你说这话才对呢,新诗哪能说没有一首好的呢?就以拙作的那部专集而论,就连梁任公梁启超先生,也曾经亲自指出几首说,做得不坏。不过我呢,脱稿太快,许多朋友告诉我说,我新诗的思想都是很高超的,就是磨炼上还要下点功夫。我刚才在这寺里头看花,我就作了一首,现在已经写在日记本上了,可以拿出来跟您请教请教。”


说完,也不管人家反应,就在衣袋里掏出一本小日记来,翻了一翻递给杨杏园,上边呢,是铅笔写的,还加上了标点符号,写得是一塌糊涂。


席后颜说:“我的字写得太草了,怕杨君您看不出来,等我念给您听听吧。”说着拿着日记,操着湖南腔就念道:“我在哪里?我在道泉寺里,我为什么来的?我为良伴来的,我的良伴是谁?院子里的丁香,殿上的佛爷,斋堂里的老和尚,他们都是我敬爱的。佛爷不言,丁香不语,斋堂里的斋饭钟响了,我的心弦也动了。”


吴碧波笑道:“好诗好诗!不过也有点小疵。阁下的良伴,是斋堂里的老和尚,那还有的说,怎么斋堂里的饭钟响了,你心弦就动起来了呢?”这话当然是笑话他了。席后颜正色的说道:“密斯脱吴,你枉说是个大学生,这一点意思都不懂,我这诗完全是写实的作品啊!我老实告诉你,我虽然住在会馆里,却等于是出家,我的吃饭问题,是随遇而安的。我和这儿的法坡方丈,原本是同乡,我来了,他总留我吃饭,因此上饭钟一响,也就是叫人吃饭那钟怦怦怦一敲,我就知道他又叫我吃饭了,我的心弦怎么能不动呢?


古人有饭后钟之说,而如今法坡和尚打的钟并不是到饭后才去打的,这就是不拒绝我来的意思,也就是邀请我的意思。这斋堂里的和尚,还能不说是良伴吗?”


这位新诗人席后颜所说的饭后钟可以稍稍介绍一下。饭后钟是一个知名的文学典故,源自于唐朝宰相王播。三横王,广播的播。王播年少的时候有过一段经历,跟寺里头吃饭是有关的,他父母亲很早就过世,家境条件不好,于是呢,就到江苏扬州一个惠昭寺木兰院的僧僚里头借读。一开始的时候,方丈和僧侣们都想,这王播是个读书人,说不定哪一天读着书考了试,他发迹了,对于寺院会有好处的。也就答应让王播住下来。而寺院里头由于僧侣众多,每到吃饭的时节都会有寺僧敲打着提醒用餐的钟,而王播自然也就借着开饭的钟声前去跟僧众们一块吃饭。


有那么一天,时辰已经过了午时了,可是寺院里头开饭的钟声居然都没有敲响。但是这寄人篱下的王播也不好意思去问,只好继续读书,希望能够忘记饥饿。又读了好一会儿,听着那午饭的钟声终于响了,王播大步奔向食堂,这才发现大伙儿早就吃完了。


此时,王播转头瞥向食堂的师父那么一看,发觉众人幸灾乐祸的表情,顿时王播全明白了,忍住泪水,收拾行囊,在墙上题上的两句诗,写的是“上堂已了各西东”,也就是说等我来到食堂,大家都已经吃罢了饭了,而且都散了,“惭愧阇黎饭后钟。”惭愧啊,我是来要饭的,向谁要饭呢?向阇黎,阇是外面一个门户的门,里边一个之乎者也的者,黎呢,就是黎明的黎。阇黎就是和尚,惭愧啊,和尚们打的钟是饭后钟,也就是他们吃饱了才打钟叫我呢。


题了两句诗之后,大踏步走了。然而,二十年之后王播金榜题名考上了进士,并且在官场之上一路春风,唐文宗大和年间王播被派往江苏,担任军政长官,他忽然想起当年借宿的寺院了,去看看去。寺庙里的人一听说王大人一来,这惠昭寺木兰院的寺僧们手忙脚乱,整理当年王播居住过的房间,而住持还下令一些小和尚用拂尘掸去墙上的灰土,并且用上好的碧纱把墙上的诗句给覆盖起来。


这个时候,来到惠昭寺木兰院看见如此景象的王播感慨万千,于是在原先的两句诗底下又添了两句,咱们四句一块念。


“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沙笼。”这就是饭后钟的故事。


所以这席后颜就说:“人家如今打的钟可是饭前打的,那就不是拒绝我,甚至是邀请我的意思,那么斋堂里的和尚还能不说是我的良伴吗?”


杨杏园忍住笑说:“哎呀,我起先也有点疑惑,经先生这么一注解,真是教人顿开茅塞。这诗不但写实,而且还含有高深的哲学在里边,席先生要是这样作诗,前途还真是未可限量呢。”席后颜听见这番话,乐得是眉开眼笑,拍着手说:“哎呀,杨先生,你的话,和蔡孑民、胡适之两位先生的话如出一辙,蔡孑民就是蔡元培,你跟蔡先生、胡先生那真是英雄所见,彼此相同。蔡先生原本愿意收我做一个校外的学生,可是自从他看了我那本专集之后,他就拉着我的手说:“我们以后算是朋友了,千万不要再提起师生的字样,弄得我现在遇见他,叫他先生也不好,不叫他先生也不好。


杨杏园说:“我想蔡先生爱才如命,他读了阁下的诗,无可奖誉,只好把师生之份牺牲了,来同你作个朋友。我看阁下,倒是不必客气的。”席后颜说:“着啊,着啊!说得太好了,蔡先生此番的心事,恐怕也只有杨君你能体贴得出来。”


杨杏园心里想说:不行啊,再说下去,恐怕没完没了了。当下对席后颜说:“请屋里坐坐如何?”席后颜答道:“一见如故,我正要和杨君您谈谈呢。”这话还没说了呢,他已经一脚丫子跨进客堂,气得个吴碧波只对那杨杏园皱眉头。


说时迟,那时快,席后颜早在桌子边抓了一大把花生仁芝麻糖,在那大嚼起来。杨杏园未便置之不理,只好陪着他坐着,东拉西扯的,说上几句。


前文说到了,在寺里边遇见了席后颜,大吃特吃,杨杏园不能置之不理,只好陪他一边吃着一边聊着,东拉西扯的有一句没一句。而吴碧波呢,则在院子里头看丁香花,也懒得进来。此时,但见那位慈泉和尚站在一边发愁,看见席后颜一边说一边吃,桌上六个碟子眼见都扫干净了,和尚看得心里头十分难受。而席后颜呢,理也不理,面对着杨杏园说话,手却不停地伸到桌上去抓点心吃。伸手摸着碟子底光滑滑的,知道面前几碟已经完结了,于是再把手伸长一点,伸到那边去抓。抓着两根烟卷,当作是寸金糖,没注意,眼睛里头望着杨杏园说话,装作没事似的,仍旧往嘴里头一扔,牙齿赶紧一咬,就准备嚼啊。这一来,可难为了他的舌头,因为那烟丝是又麻又辣,而且干燥无味,往外一吐,才知道是两支烟卷呢,哎呀,这真是害臊啊,臊得他两脸通红。而杨杏园呢,死命的忍住笑,回过头去和慈泉和尚说话。


那席后颜却哈哈大笑说:“我们真是有点谈诗谈得入了魔了!说得高兴,抓着烟卷子当点心吃呢,这和古人走进醋瓮里头,那不是同样的一段艺林佳话吗?”什么叫做古人走进醋瓮呢?且说盛唐时期大诗人王维,为了精炼他的诗句,曾经闭目凝思,慢步而行,一不小心,跌进了醋缸子里头,这也显示出王维作诗认真的情态。


这席后颜用走入醋瓮,当然是自比王维了,说:“哎呀,这也一样是艺林的讲话呢,杨君可不要在报上登一段来吗?”意思这个可不要就是要吧。杨杏园说:“那倒可不必。”


席后颜说:“你贵报的经济我听说很充足,应该也会登外来的稿子吧,不知道报酬如何呢?”杨杏园说:“那却微薄得很。”席后颜说:“我有那么一篇文章,说的是亲族妇人再嫁记,是一篇写实的作品,在《凉报》上曾经登过,可是我现在呢,也不愿意再给他,想要改送贵报来登载。”说到这儿,咧开一张嘴笑嘻嘻的说:“那么你看看,这润金能够多送一点子吗?”


杨杏园说:“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大作既然已经在《凉报》上登了一半了,我们不好意思抢啊,免得伤了同业的感情。”席后颜一听这话,觉得自己说错了,就说:“哦,那么,我还有许多新诗,没有刊入诗集的,倒可以专送到贵报去登一登,至于润金这一层嘛”也就是我们今天说的稿费。“那就随便一点吧。”杨杏园也只能含糊答应着:“好好好,欢迎欢迎。”


这时候,院子里走进来一个老和尚,年纪大约五十多岁,他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走起路来,那就是摇摆不定。吴碧波这才走进来,告诉杨杏园说:“他就是法坡和尚。”杨杏园看着法坡和尚,但见他在衣服里摸索了好久,掏出两个铜子,交给小和尚说:“我跑了一天,肚子饿得要命,你替我去买三个烧饼来。可别忘了,应该还要找五个镚子。”小和尚答应着去了。法坡又把他叫回来,说:“来来来,我告诉你,这胡同口上烧饼店,他的做得个儿太小,而且他的面也不好!你得到胡同外边去买,拣大的拿三个回来,知道吧?”小和尚答应了几个“是是是”。法坡又说:“可别忘了,要找回五个镚子。”


说完,这才一摇一摆的往后殿去了。杨杏园想道:本来是来看花的,花已经谢了,也没什么可看的,在这客堂里头老喝茶,有什么意思呢,就对吴碧波说:“走罢!”慈泉和尚一听见要走,便用全副的精神看着他俩人,是谁给茶钱,一面提着茶壶,和他两个人再斟上一杯茶。那席后颜只是捡那桌上的瓜子,理也不理。等到吴碧波拿出一块钱放在桌上,那慈泉和尚赶紧合掌道谢。就在这个当口,席后颜看见桌子上还有半碟瓜子呢,他拿起碟子来,就往衫袖子里头一倒,倒在袖口里了。吴杨两个人却没注意,只把那慈泉和尚气得是两眼逼直,嘴巴里就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吴杨二人此时出了道泉寺,一看天色尚早,便约着到联合公寓,来会他的一个同乡。又出场一人物,这个人姓陆,叫陆无涯,天涯海角的涯。陆无涯是一个还没曾毕业的日本留学生,现在在平等大学和江南公学两处教书,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生活。这一天杨杏园和吴碧波来访,恰好陆无涯是在家的。一见就说:“呵哟!杨君是大忙人,今儿怎么也有工夫来坐坐呢?”杨杏园笑着说:“我算什么忙人啊,你才是忙人呢!又是中学的教员,又是大学的教授,还要担任什么生理研究会的干事,什么恋爱杂志的总编辑,这不比我忙吗?”


吴碧波也说:“我不怕当面得罪人,无涯的职务可以说都是不成问题的,他那个江南公学,尤其是上海人说的话,呀呀乌!”陆无涯听了这话,只是笑。杨杏园也说:“我听见说江南公学上课的时候,摇铃不算数,非得要那斋夫到各寝室去把学生一个一个请出来,这才能上课,这话有的吗?”所谓的斋夫,我们今天呢,就叫舍监。吴碧波说:“你这是少所见而多所怪了,江南公学一共三十四个学生,只算三十四位太爷,斋夫去请上课,那算什么?只要他们不把教员当老狗熊耍,那就已经够了,得了。


有一天,教员在黑板上列了算式,来了一对大滑稽家,一个呢,站在右边,故意问:说这儿为什么得正?那儿为什么得负呢?一个站在左边,看起来像是在那儿研究黑板上的算式,其实他在背后,伸过一只手去,拿了一点粉笔头,就在这位算学先生的黑呢马褂上,画了脸盆这么大的一只乌龟,惹得学生哄堂大笑。那教员脱下马褂来一看,把脸都气黄了,正要发作呢,这两位滑稽家站得齐齐整整的,和教员行了三个鞠躬礼。闹得这位教员,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得叹了一口气,罢了。”


陆无涯说:“得了,得了,隔墙有耳,你只顾说得痛快,将来这风声吹到新闻记者耳朵里去了,一登报,江南人都没什么面子,你又何必呢?”杨杏园笑着说:“我们为亲者讳,这江南公学的事暂且不提。那么,你贵大学的趣史,可得而闻之乎?”陆无涯说:“我们平等大学的,是个规规矩矩的这么一个学堂,有什么可说的呢?”吴碧波说:“我听见说,你们贵校的女生,标致的最多,这话有的吗?”陆无涯说:“这也不见得。”杨杏园笑道:“要是果然如此,像密斯脱陆这样风流倜傥的人物,在里边教书,也难免不发生问题吧。”陆无涯一听这话,脸上一红,好像说中了他的心病,登时就含糊着支支吾吾的过去了。


原来这陆无涯,在平等大学教的是英文一门课,正是吃紧的功课,天天要到校的。加上所教的一班,又是预科生,教室小,学生多,把一二十位女生的座位,都挤在讲台的左角上,衣香鬓影,倒是很为接近。


这陆无涯起初教书,心里头存着一个师生之分,却也不敢胡思乱想。到了后来,遇着相当的机会,对于女生方面,未免也会偷看个一眼两眼。谁知不看犹可,越看越想看,他在上课的时候,索性就想出一个偷看的法子来。他这法子,是把讲义放在桌子上,铺在一边,自己把一只右手,弯过肘子去,撑在桌上,伏着半截身子,好像在看讲义,其实趁着低头的功夫,把全副的眼光就射到女生身上去了。这群女生,都是标致的人儿,自不必说。其中还有一位陈国英女士,尤其漂亮,论起她的年纪,不过十八九岁,原本是妙龄。加上衣服俏皮,人也活泼,正是一朵自由之花呢。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