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风尘女子的明珠蒙尘之路

回目：

《春明外史》第三回 

消息雨声中惊雷倚客风光花落后煮茗劳僧（二）

提要：

南昌林燕兮落入风尘闯北京生意好，吴碧波拜访杨杏园同游道泉寺。

前文说到了，在松竹班里头，杨杏园跟梨云说起了一个江西出身的姑娘，她从前的故事，此人本名叫李萍，木子李，萍水相逢的萍，曾经嫁给一个当裁缝学徒的人做妻子，还读了几年书，偏偏读书不该嫁人，嫁人不该读书，到最后两头不靠岸，跑了。没想到流落在外，又成为一个妓女，从此落在火坑，到汉口做了一年生意就到北京去了。常言道得好，物以稀为贵，在北京城里，江西姑娘那是稀有之物，李萍改名叫林燕兮，小燕子的燕，风萧萧兮的兮。又认得几个字，还挂了一个学生出身的招牌，生意自然不会很坏了。

前文说到了，有些个无聊的文人吃了饭没事干，替着林燕兮作了许多的诗，还送到花报上去登，所谓的花报就是软性的八卦报纸。郎郎姐姐的，闹得肉麻不堪。有许多好奇之人，一听说，这林燕兮还会作诗，还有许多去瞻仰风采的，这样一来，这林燕兮的生意，本来不过很平常，可是身价倒是抬高了，开销也闹大了。不过两年光景，亏空得一塌糊涂。而今她想要休手，也不能够。可是仔细想想，往后看看，将来年纪一年大过一年，那就更不得了了。

梨云笑着说：“你不说就不说，一说就像开了话匣子似的，也亏你调查得这么清楚。”说到这儿，阿毛已经到房间外头去了，只剩下杨杏园和梨云两个人。

梨云叹了口气说：“唉，那种人也是自作孽，像我呢，那才真是命不好。我有什么看不出，当姑娘的不是亏空得不能抽身，就是为了亏空，把身子卖给人家做姨太太，总而言之，不外也就是亏空二字送终了。”

杨杏园笑着说：“那么这两样，你愿意是哪一样呢？”

梨云道：“走到哪，说到哪罢了，这也是说不一定的。”

杨杏园正要答话，只听见外边有如潮涌一般，下了一阵大雨，再接着一阵电光照得窗子外头通亮通亮，就着电光看那瓦上的雨点，牵绳子似的往下落，哗啦啦啦，哗啦啦啦，哗啦啦啦，接下来一个大霹雳，仿佛就落在院子外头，震得窗户都摇动不定。

那梨云哎哟一声，抓住了杨杏园的衣服，紧紧的靠着。杨杏园也吓了一跳，偏偏这个时候，电灯又灭了，眼前一黑，听见窗外的雨声，哗啦哗啦一阵一阵过去，梨云是越发的害怕，紧紧的贴着杨杏园坐下，哪敢动。

大约有五分钟的工夫，电灯才亮，娘姨不声不响，已经走进来多时了。杨杏园呢，觉着有点不好意思，把梨云一推，笑道：“也没有看见这么大的人，还怕打雷，真是你们江苏人说的话，小娃子脾气。”

梨云羞得桃腮红润，粉颈低垂，便对镜子，用手去理那鬓发。一边还笑着说：“雷又大，雨又大，短命的电灯，偏偏的灭了，黑洞洞的好像坐海船遇见大风大浪一样，叫人怎么能不怕呢？我说人要怕雷才好，就因为怕它，才不敢做出害人的事情。”说到这儿，回过头来问那娘姨阿毛，说：“我这句闲话说得对吧？”

娘姨说：“说得好，说得好啊。”杨杏园呢，也只能装糊涂，东拉西扯，说了许多别的话，把这一场事混过去。接着又说：“哎呀，看起来雨小了，我走了吧。”娘姨说：“还早啊，忙什么呢？” 

这分明是一句平常的话，可是杨杏园听见了就仿佛是话中有刺了，也不理她，径自对梨云说：“过一天见吧。”说罢，也不停留，冒雨坐着车回来了。

进得屋来，灯下摆着四五封信，拆开一看，都不关什么紧要的，不过内中有那么一封信，是吴碧波打从学校里寄来的。

吴碧波什么人呢？就是本书第一回所提到的，杨杏园和黄别山两个人去扫墓，不期而然碰到的一个学生朋友。这会儿写信来了，信纸上写着：

杏园吾兄：踏青一别，又春事阑珊矣。说是那天扫墓，郊游，别过之后，春天已经快过去了。

午课有暇，把唐诗就窗下读之，每至杏花飘雪小桃红等句则悠然神往。则蝴蝶一双，翩翩从墙外飞来，掠窗而过，一若以其来自花间，而故骄示吾侪者。

这一段话整个说的是什么呢，就是一个在大学里面读书的小文青，读到了诗句，悠然神往，发起许多联想，特别多愁善感。说是那蝴蝶一双从墙外飞过来，经过了窗子，仿佛是来自于花间，这花间是双关语，一方面就是花园里的花的中间，花丛里边。另外一方面指的就是五代的词集《花间集》，换言之，这是一种文人的雅兴，吴碧波试着用这一小段文字来唤起杨杏园的兴趣。什么兴趣呢？后头说了。

适闻道泉寺丁香盛开，今尚未谢，拟明午过兄寓，偕往作半日之游。望备仗头钱小候，勿令蜂蝶笑人也。

这里头说的都挺古雅，我刚刚听说有那么一地方叫道泉寺，寺里面盛开着丁香花，而还没有谢掉，正是当季的时候，准备明天中午到您住的地方去，跟您一块作半日之游，也就是在外头晃一下午。

重点在后边，望备仗头钱小候，什么叫仗头钱呢？就是酒钱，也就是说我要扰你一顿，请我喝酒，不要让蜜蜂、蝴蝶笑话咱们不知道节令，也就不懂得游赏。

杨杏园把信读完了，就想，倒是住在后城的人有这么样的闲情逸致，我离着道泉寺就一丁点儿路，反而忘记了，说不得，明天倒还真的要陪他玩个半天，这就一宿无话了。    

到了第二天，杨杏园没有出门，就在家里头专等吴碧波来，到了大约是中午一点钟左右，吴碧波果然来了。

杨杏园说：“道泉寺的丁香花我是两年没看了，去年他们那儿开什么如来千秋会，我也一天换一天没过去。如今想起来，很觉得可惜。”

吴碧波说：“这有什么可惜呢？这会儿全是那法坡和尚弄钱的把戏，不看也罢。他因为熊凤凰那点关系，慢慢认得许多政界的人物，又加之以那时候，黎菩萨张疯子，都是好佛之人，他就把这几年结交的成绩，借着这个机会，笼笼统统的敲他们一个大竹杠，这真是政客的手段，也都没有像他这么处心积虑地详密。不说别的，他那寺前寺后的房租，每年就有一千块钱的收入，他收齐了一个大子不用，马上零零碎碎的借给穷人，再取二分利息的利钱，你说可恶不可恶？高利贷啊。”

杨杏园说：“我不信，出家人，哪能做这样的事情呢？况且那法坡，也是有名的大和尚，我就听见说他诗作得很好，似乎也不至于像你说得这么不堪吧？”

吴碧波说：“他是一个出家人，我同他无怨无仇，我造他的谣干什么呢？我有个亲戚，租过他寺里的房子，所以很知道。这和尚还有个怪脾气，他拿银元去换铜板，总要走几家钱店才肯换，生怕吃了亏。铜子用过了，用他那包钢子的烂报纸，还理得齐齐的，揣在衣袋里，带回家收起来，收集得多了，四五个子一斤，卖给收碎纸的。他绝不肯拿整堆整堆的碎纸去换，说是太吃亏了。我想这个和尚，清不清，浊不浊，也不知道他湖南哪处山川戾气所钟，生出这么一个怪物来。”

杨杏园一听这话笑了：“哎呀，和尚是这么爱钱，又何必出家呢？我想你的话也总有点言之过甚了吧？”吴碧波说：“我不同你争论，作兴咱们可以遇见他。你一见这个人，也就恍然大悟了。”

说着说着，这两个人不辩论了，径往道泉寺而来。刚到门口，早有个四十多岁和尚迎了出来，笑嘻嘻的对他们俩人打招呼。

他们一进二门，就仿佛闻着一阵一阵的清香。再一看，那院子里头，翠盖重张，白云碎剪，丁香花已经是半开半谢了。

这丁香花，主要开花的季节是四月的下旬到五月的上旬，不过也有花期比较长的，四季丁香花，那花期是五月到十月。而前文里边我们提到过的清明扫墓，所以大约可以推测小说里边这个时节应该是已经来到五月天了。

杨杏园说：“哎呀，我们来得不是时候了。”

那和尚听了这话，以为他们要走，连忙招呼着说：“二位，请喝一杯茶去，这花虽然是谢了，这一股没有散的香气，比花开得正盛的时候，还要好闻呢。”

杨杏园是没答话，此时有两个人挨着身子出去了，有一个小和尚跟着过来，手上拿了几十个铜子给那大和尚看，却把一个手指着前面走过去俩人。那大和尚就说：“这是多少？”

那小和尚说：“是三吊钱的铜子。”

此处的一吊跟唐代、宋代的一吊不同。从前，一吊多点是一千个钱，此处的一吊是一百文，那大和尚一听是三吊铜子，登时板起脸来，对走的两个人后背影子就骂到了：“好不要脸。”

那小和尚说：“他喝了茶不算，还吃了我们一碟瓜子，一碟花生仁。这个钱只好算茶水钱，我们还不是赔本了吗？看他那副神气，大模大样，好像能花三五块似的，谁知道他喝了吃了，给这么几个铜子呢。”

大和尚对小和尚说：“以后遇着这班流氓，还是不招呼他的好。”

杨杏园听在肚子里，也不理他，指着一棵树对吴碧波说：“这是一棵老树，你知道吗？”吴碧波还没答话呢，那边和尚转过脸来，陪着笑说：“这是明朝种的，叫楸树，三百年以来，有许多大官，题诗咏赞这树。两位大概也知道的吧？”大和尚带说带笑，便把杨吴二人引进小客堂里去了。

这客堂乃是三开间打开的屋子，墙上也挂着有字画之类，倒是一列摆着三副桌椅，很有点饭庄的形式。这些人进了客堂，小和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摆下了果碟，泡了茶，忙得个小秃脑袋，钻进钻出的。

杨杏园轻轻的对吴碧波说：“看这样子，很有点强迫的性质，我们大概跑不了了。”吴碧波也笑道：“我是早知道有这一招。”

那和尚生怕他们不喝茶，就把椅子移了一移，满面堆下笑容，躬着身子，把手一支，对那杨吴二人说道：“请坐请坐！坐，坐。只得坐下了。”

杨杏园还跟这和尚攀谈起来，问起和尚法号如何称呼。和尚站在一边躬着身子答道：“不敢，是慈泉两个字。慈悲的慈，泉水的泉。”杨杏园说：“哦，你们法坡方丈在家吗？”慈泉道：“到钱总理府上去了，大概不久就会回来的。”杨杏园道：“这出了家的人怎么还是这么忙呢？”

慈泉道：“阿弥陀佛，庙里的收入太少，僧人又多，为着佛菩萨，只好忙一点了。”吴碧波道：“我听见说，你们庙里很能收点房租，这话真的吗？”慈泉道：“出家人不说谎，是有一点，不过每月收个几十块钱也无济于事啊。”说着就指着桌上的果碟说：“这都是干净的，请用一点。”

杨杏园被他逼迫不过，只得抓了几个瓜子嗑着，便走到院子里去看花了。吴碧波呢，随即也跟了出来，但见丁香花下边已经落了许多花瓣，枝上的残花被日光照着，时时是一片一片的，从树叶子里落在地上。

就这时候，后面忽然有一个人喊道：“密斯脱吴”谁呀？预知此人是谁，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