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采薇

采薇
采薇采薇　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　岁亦莫(mù)止
靡室靡家 猃(xiǎn)狁(yǔn)之故
不遑启居　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　薇亦柔止
曰归曰归　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　载饥载渴
我戍(shù)未定　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　薇亦刚止
曰归曰归　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gǔ)　不遑启处
忧心孔疚　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　维常之华(huā)
彼路斯何　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　四牡业业
岂敢定居　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　四牡骙(kuí)骙
君子所依　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　象弭(mǐ)鱼服
岂不日戒　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 雨(yù)雪霏霏
行道迟迟　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　莫知我哀

小雅·采薇
“薇”就是“野豌豆”，开紫红色的花，果实像豆荚一样，里面有五六粒种子。古代生产力有限，古人就会把野菜当成日常食物的补充。“薇”也就是作为补充的一种野菜。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人们就会采“薇”来充饥。
这首《采薇》写的是一个出去打仗、流离了很久的士兵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了故乡的故事。整首诗就是沿着时间顺序来写的。
第一段：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冬天的时候，野豌豆刚刚从土里冒出来。眼看着一年又一年，每年我都说要回家，可是说着说着就到了年尾了。为什么这个心愿总是实现不了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
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我们这样居无定所，无法停留，都是因为要和猃狁厮杀。猃狁就是活跃在今陕甘一带的游牧民族。西周从建立到灭亡，总是时不时地会有一些战争爆发，就是受到这些游牧民族的骚扰。东有淮夷，南有蛮荆，西有徐戎，北有猃狁。很多青壮男子在当时不得不背井离乡，跋涉万里去驻守边关、服兵役，因此也就诞生了很多跟战争有关的作品。这首《采薇》，就是其中的一首。
我们会在这些诗中读到强烈的哀伤，因为这些青壮年都是被迫和亲人分开。这一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有时，战争会经历一个很长的阶段。他们甚至有可能“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这一生就这么被辜负掉了。
第二段：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
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野豌豆冬天发芽，春天生长，夏天长成。看到这个“薇”又长高了一些，就说明时间又过去了一些，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我嘴上说着回家吧回家吧，但心里的忧愁却无法停止。因为眼看着又回不去了，这个愿望还是没有实现。那我就满怀着愁绪，忍受一路上又饥又渴的生活，心里的愁绪无法排遣，说：“既然回不去了，总要给家里寄封信报个平安吧。”可是竟然连这个小小的心愿也做不到，因为我守卫的地点是辗转不定的，没有办法给家里捎去书信。
到了第三段我们看到野豌豆还在继续生长：
薇亦刚止。
豌豆已经都长成了。那就说明夏天到来了，果实都成熟了，但是战事还没有结束。这位士兵就说：
“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一说到回家，我的内心就非常痛苦。因为每天都要面对生死，可是我始终回不去，我怕真的永远也回不了家了。
接下来这位士兵忧愁的情绪，好像又有了一点缓解。这里转折了一下，他想起了身为军人的自豪，说：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它是在描述一个情景：我们驾上兵车，马跑得飞快，我们哪里敢安歇呢？恨不得一个月就送出三份捷报。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
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
岂不曰戒，猃狁孔棘。
这一段里面有很多生僻字，它的意思是说君子在当时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是将领。紧跟着将领，围绕着这些强大将领且与之对应的一个词，叫小人。
这个小人和我们今天说的品德不好的小人，不是一个意思，它指的就是普通的士兵。这就是在说，将领的战车威风凛凛，它要庇护一群士兵，他们的装备也是非常精良的，而我们这些士兵要听从将领的指挥，紧随着这个战车去冲锋陷阵。我们日日夜夜都在打仗，因为这叫作猃狁的敌人非常危险。虽然心中非常非常想家，很忧虑，但面对敌人，我们还是要拿出勇气去对抗他，因为我们身后还有自己的家园，我们心中还有责任。
这简直就是一场大型战事的近景和远景，那种豪迈的、英勇的、乐观的情绪也清晰地传达出来了。这时候我们就要问了：“这种自豪和忧虑到底冲不冲突呢？”其实非常自然。自豪是因为他的身份，他是一个士兵，所以他有责任保家卫国，而且他对国家和将领的实力是有信心的。但士兵也是一个普通人，他有七情六欲，他有自己想念的亲人。他就是因为想要回到家乡，回到亲人身边去，所以难免会多愁善感。在这个时候，两种情绪交替出现，自豪是给自己加油打气：一定要赢，要快点赢。只有这样，战争才能够早一点结束，我才可以去跟亲人团聚。那种忧虑也会成为他的一个动力。
在最后一段，这位士兵的心愿终于实现了。我们读者也非常高兴，替他长舒了一口气，他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在路上，他看到了什么样的风景呢？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这句是不是特别出名？好多人恍然大悟，原来这是《采薇》里面的一句！
这是千古传诵的名句，士兵仿佛陷入似水流年，说：“我从军去打仗的时候，春光明媚，杨柳依依。现在这么多年过去，我回家来了，天空中却下着雨雪，道路泥泞难行。”
这两句妙在哪里呢？一般来说，文学作品中如果阳光明媚、天朗气清，那描写的就是快乐的情绪，通常是指阖家团圆，有好事发生，有情人终成眷属。要是乌云满天、狂风骤雨，心情特别压抑，那就是用来衬托激烈的争吵、离家出走或者是大难当头。这叫作“以哀景写哀情”，主人公的心情和环境的表达是一致的，作为读者，就更能够感受到那种情绪。
但是《采薇》中的这两句是反其道而行之。我走的时候多么难过和不舍，但那一天我记得是春光明媚的；现在我终于可以回家了，多开心，脚步都是轻快的，但是此刻大雪纷飞，这个春光和大雪好像都很不识相。王夫之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倍增其哀乐。”就好比我今天考试考得不好，但是回家路上发现怎么这花也开得好，树也长得好，小鸟的声音这么动听，一切都那么地明媚。它们凭什么这么好？这么不理解我？凭什么难过的只有我呢？
这就是我们说的“无理之言”。自然环境肯定不会因为我们心情的变化就发生改变，但这种“无理之言”，映照出了我们内心的情绪，所以说“倍增其哀乐”，也正是最后这一段无理之言拔高了《采薇》的文学高度，让它成为被后世传唱千年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