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蒹葭（下）

秦风·蒹葭（下）
《蒹葭》这首诗的结尾并没有交代那个主人公痴心不改、反复追求，最后有没有追寻到伊人，有没有打动他心目中的女神。看起来好像没有结局，但这恰恰是我们每个普通人都会经历的生活。
有没有发现，生活中很多重要的事情都是没有结局的。我们以为一段故事结束了，但可能在某一个时刻，它突然又重新开始了；我们以为会永远继续下去的东西，比如“我永远对你好、我永远不离开你”的誓言，在某一个时刻，就突然发现它消失了，而且消失得无踪无影。这两种状况都存在，但重要的是，在追寻的过程中我们重新认识了自己。不管哪一种状况，都让我们知道并且了解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其实这就是远方的伊人能够给予我们的。
换句话说，追不追得到那个伊人并不重要，甚至是不是伊人都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做自己”。漫无目的地去想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往往就会在得到之后轻易地放弃，随随便便地扔掉，或者得到之后很失望。可是一旦有了具体的追求目标，而且在追寻的过程中反复地遇到困难、克服困难，一次次坚定心意，明晰自己内心的想法，你才能够真正知道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成就一个了不起的自己。
王国维评点《蒹葭》：“这首诗最得风人深致。”同样做到这一点的，还有晏殊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这首词我们都很熟悉，表面上看，是写主人公登高望远，莫名地产生了一些哀愁和惆怅，其实越是登高望远，越会发现人是孤独的。人得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应该接受自己想要的那个终点也许永远抵达不了。
那么，抵达不了，难道就放弃了吗？当然不是，但抵达不了，人就会产生一点点落寞的心情。这就和《蒹葭》有了共鸣：即便落寞，即便艰难，可是我并没有放弃。我站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见的不是结果，而是我的心意。
什么叫作“风人深致”呢？这里的“风”就是《国风》中的“风”，也就是民俗、歌谣的意思，就是民间的这些歌谣逐渐形成和发展起来的固定形式，被我们喜闻乐见，传唱开来。但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风”指的就是一首诗的感染力。诗不会说教，它不跟你讲道理，它就像一阵风一样轻轻地吹过你的耳边，但你却立即感受到了它的气息。你不会不知道什么叫作“风”，你也不会无动于衷。它来的时候，有时候带来春天的温暖，有时候带来秋天的凉意，但你不会对它没感觉。风不是道理，而是感受。
“风人深致”就是在说，《蒹葭》非常具有民间歌谣的感染力，在字面的意思之外，它能够解读出很多丰富的含义：有的人读到坚定，有的人读到勇气，还有的人读到美。这就是《诗经》的另外一大特点，叫作“言简义丰”，就是话很少，但是意思很丰富。
在这首诗里，有三个很关键的地方：主人公，这条河水，还有伊人。这三者之间形成了很微妙的关系。看起来只是一个求而不得的故事，但伊人不仅仅是在说那位可望不可及的女神，它可能是你努力了很久但依然没有得到的工作机会，也可能是复习了很久但是结果依然不太理想的一次考试，还有可能是你一直以来正在追寻的梦想。但是它并不能够保证你的温饱，所有的“溯洄从之”“溯游从之”都是深夜中的徘徊、犹豫、纠结。这就是人生的河流，我们都在这条河里努力跋涉，期待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得着心目中的伊人。
当我们这样想的时候，其实没有把伊人当成唯一的追求对象或一个具体的意中人来看待，它已经变成一种抽象的信念。看起来，主人公追求的是水中的伊人，但细细地读、细细地想，我们就理解了：他同样是在说心中所追寻的、认同的、向往的生活。
在今天的社会，我们比起古人，生存压力大了很多，节奏也快了很多，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苦恼。所以有一些事一旦不能确定，我们就会担心，就会焦虑，就会觉得不快乐。我们一直想要一个确定的结果，能够得到、能够靠岸、能够暴富，好像这样的人生才是好的。但换一个角度想想，《蒹葭》的主人公在追求的时候，他心里怀着期待、怀着向往，那是一团小小的火苗，是始终不会熄灭的。他知道自己在朝着喜欢的事情一步一步靠近，也许永远不能抵达，但这个过程本身就能给他勇气，让他坚持下去，所以他才能够自强不息。
《蒹葭》最耐人寻味的地方就在于此：它把那种渴望的心情和求而不得的惆怅交织在了一起。它让我们看到那个心里有火苗的人是具有审美意义的，它让我们觉得感伤，但又不至于绝望。
本质上是因为伊人的美好才让其难以追寻，就像如果我们追求的是不好的东西，也许容易得到，但我们为什么偏要它呢？一个人向下滑的时候是容易的，因为阻力很小；可是向上攀登、追求美好的东西，我们就会觉得“道阻且长”。
那些困难的出现是为了什么呢？它就是为了让我们确定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去克服困难，成为自己想要的样子。所以诗中的主人公就是这样一种人：怀着一种隐约的希望，他没有放弃，也没有走出那个追寻的瞬间。他一刻不停地努力着，想要去抵达自己的方向。
在我们的传统中，对这种精神是非常赞同的。《周易》中讲，“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种自强不息，就是在鼓励大家不要轻易地放弃。如果你心里面很确定这就是你的伊人，那么你就为她努力地去追寻吧！保持自己心中的小火苗，不要熄灭！这首诗没有告诉我们怎么做一个君子，但它很明白地讲出来：一个君子在得不到的时候，在求不得的时候，在被困难阻挠的时候会怎么做。我们看到了君子的行动：树立目标，在漫长又艰难的追求过程中调整心态，坚持下去。放在今天，这也是我们真实的写照。立下一个志向并不难，难的是怎么样把这个志向坚持下去，把它变成一团不会熄灭的小火苗。所以古人才说：“要立长志，不要常立志。”天天立志，谁都可以做到；可是持之以恒，才能让梦想变成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