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檀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gān)兮河水清且涟猗(yī)不稼不穑(sè)

伐檀
坎坎伐檀兮
置之河之干(gān)兮
河水清且涟猗(yī)
不稼不穑(sè)　胡取禾三百廛(chán)兮
不狩不猎　胡瞻尔庭有县(xuán)貆(huán)兮
彼君子兮　不素餐兮
坎坎伐辐兮
置之河之侧兮
河水清且直猗
不稼不穑　胡取禾三百亿兮
不狩不猎　胡瞻尔庭有县特兮
彼君子兮　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
置之河之漘(chún)兮
河水清且沦猗
不稼不穑　胡取禾三百囷(qūn)兮
不狩不猎　胡瞻尔庭有县鹑兮
彼君子兮　不素飧(sūn)兮
魏风·伐檀
《魏风》中的魏国，不是战国时期的魏国，而是周天子最初分封诸国的时候形成的魏国，也叫“古魏国”，大约是在今天的山西芮城一带。《魏风》中的很多诗写的都是普通劳动者的艰辛，《伐檀》就是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一首。
孔子曾经说过：“《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兴、观、群、怨，就是《诗经》的四大功能。
这里的“兴”不是“赋、比、兴”的“兴”，而是指在学习《诗经》的过程中要多联想，结合自己的经历去感受诗中的感情，这样这首诗才能化到你的身体里，成为你表达的一部分。
“观”就是指“观风俗之盛衰”，也是指“考政治之得失”。《诗经》是诞生于日常生活中的，在我们的生活中，不只有个人的喜怒哀乐，还有人们对于社会的看法，这个就是观点。我们要善于发现他人对于某件事是怎样评论的，产生了什么好的观点可以供自己思考和借鉴。
“群”是“和而不同”的体现。人跟人之间总有很多的不同，有的时候，我们会因为别人跟自己想的不一样，就会去诋毁他，或者看不上他，或者划清界限把他拉黑。其实这都是孔子不赞同的。通过诗歌，人们其实可以更好地交流思想，寻找共鸣，也能对不一样的声音更加地包容——你跟我不同，但我们依然能够美好地交流和沟通。
什么叫作“怨”呢？它不是指怨气，它是“怨刺上政”，就是对于不合理的政治现状，老百姓也是可以批评和讽谏的。而不是“自扫家中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我们都是要参与的。
所以你看，《诗经》里面的这四种功能是很现代的。我们要讲的《伐檀》中，既有“观”也有“怨”。
所谓“伐檀”，就是砍伐檀树。
在诗的第一段我们会读道：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坎坎”就是砍树时候的声音。这句说的是：一个人把檀树砍好，“砰，砰，砰”放在了河边。放眼看过去，河水清澈明亮、碧波荡漾。但是这个砍树人无心看风景，因为他的心中泛起了波澜。
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
“稼”“穑”就是种庄稼和收粮食。“县”通“悬”，悬挂的意思。“貆”指的是一种山林中的幼兽，是猎人的猎物。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为什么你不种庄稼、不收麦子，地里的粮食却有三百廛这么多呢？你不劳动也不打猎，家里却挂满了鸟兽和野味呢？这个“你”，就是“我”的对立面；我们呢，每天如此辛苦、如此劳累，却一贫如洗、一无所有。
这位伐檀者最后愤怒地说：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不就是吃白食的吗？这是一个劳动者对于上位者的控诉。
我们现在说，一个人占着职位但不做实事，叫“尸位素餐”。《汉书》提到“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就是在抨击那些无功受禄、贪得无厌的人骑在普通劳动者的头上来欺负人。这里的“素餐”也是在讽刺那些不劳而获的人。
这首《伐檀》后面的两段跟第一段相比，只有个别字的改动，基本内容都没有改变。这样一唱三叹，不断质问上位者，就让那种愤懑的情绪一步一步推进，很有感染力——无论如何都要给我一个说法——可见劳动者非常痛恨“素餐”之人。
让伐木者最生气的是什么呢？是自己明明是劳动者，但劳动成果却落入了他人的口袋。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无论如何努力，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生活，享受不了自己劳动的成果。那些高高在上的君子，只是因为投胎在贵族之家，就可以理所当然地享受别人创造的财富吗？
读的时候我们会不会想，既然他说的那些人这么讨厌，他非常愤怒，为什么还要用清水来洗心呢？从这三段的首句中，伐木者对眼前所见河水的形容是“涟猗”“直猗”“沦猗”，这些词都是指泛着微波的水面。水色非常美，似乎给这首诗带来了一些清澈明亮的基调。就像《楚辞·渔父》中所说：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水清就可以用来洗我冠冕上的带子，水浊就可以用来洗脚，所以清水和浊水的比喻有着完全不同的指向。
这个人都这么生气了，为什么要反复地说水清澈透亮，难道不应该用浑浊的水来起兴，讽刺那些无功受禄、欺负他的人吗？其实我们仔细地推敲就可以发现，恰恰是在清澈的河水边，我们才能够理解这个伐檀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
“河之干”“河之侧”“河之漘”描述的都是他们砍伐檀树的地点，也就是河岸边。檀树是一种质地很硬的树木，它适合用来做成车或者是那种不太容易毁坏的家具。所以后面出现的“伐辐”“伐轮”都是指在制作车的零件。
为什么要在河边伐檀呢？一来，他们需要水把木材运出去；二来，车轮的制作和检测也都离不开水。古人在制作车驾的时候会把木料放到火上烤，然后把水洒在木料变形的地方，让直的变弯、弯的变直，这样塑形之后的木头才能制作出各种形状的零件。同样的，检测车轮是否合格的重要方式就是要把车轮放到水中，看它四周吃水的深度是否相同。也就是说，从砍伐树木、制作车轮到检测车轮，伐檀者们会一直在水边工作。清澈的河水不仅仅是他们劳动时看到的自然景色，也是他们终日劳作、不得空闲的暗示。
在这首诗中，那个被人讨厌的“君子”，不仅不劳而获、贪得无厌，而且带有一些盘剥底层劳动者的色彩。这就有点颠覆我们对“君子”的印象。你会说，这里是不是用错了呢？“君子”不是指那些品德很高尚的人吗？它还有一个意思，就是指一般的贵族男子。所以这首诗里讽刺的显然不是品德高尚的君子，而是那些出身高贵、投胎比较好的人。他们德不配位，作为一个国家的掌权者，对老百姓的劳动和生活丝毫不关心、不了解，只顾自己享乐。这首诗里反复称呼这些人为“君子”，是一种反讽的手法。
《诗经》收录这些抱怨社会不公的作品，也是希望以此来警醒上位者：底层的老百姓承担着沉重的赋税，在生活中吃尽了苦头，受着罪。他们有最真实的感受和体会，所以发出的声音很值得警醒，它是格外有力量的。这就是“兴观群怨”中的“怨”，他们对君子的讽刺是句句落在实处的，君子们也并非绝不可以批评的。这些鲜活的声音为《诗经》注入了无限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