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史话 105 一纸海报撼教廷，五个唯独立新说

大家好，我是枫落白衣，上一集我们说到萨克森公国一个叫马丁·路德的人，在16世纪初的某一天，自己半夜读《圣经》的时候，读到了一段话，由此开悟，领悟到了基督教新的奥妙。这段话最重要的，其实是最后几个字，“义人必因信得生。”

当然，大家现在可能对这句莫名其妙，甚至不知所云的话没什么感觉，但我不得不说，这句话不仅仅改变了马丁·路德，也彻底地改变了基督教，并且间接地，催生出了今天的美利坚合众国，为啥？因为这位小马后来的徒子徒孙们因为受不了欧洲了，跑到了美洲去开辟革命新天地，一不留神，整大发了，就弄出一个美利坚来，这是后话了。

一、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运动

按照《马丁·路德传》这本书的记载，他当时是这样理解上面这句话的：上帝的义，或者说上帝的善良，恩典和怜悯在你完全相信他的那一瞬间，就笼罩在你身上了，只要你相信上帝，你从他那里得到的就全是慈爱，用马丁的话说，“他既是父亲，也是朋友”。

你可能会问了，这好像和我们今天的理解差不多啊，你这样说的原因是你现在已经受到了基督新教的影响。但在马丁·路德以前的时代，对于所谓“上帝的义”，是这样理解的：上帝是公平正义的，凡是做得好的，他奖赏你上天堂，做得不好的，或者说有罪的，他让你下地狱。对于这种理解，马丁·路德自己的说法是，在我没有开悟之前，“我在他（上帝）面前是战战兢兢，良心不安的罪人，我也不知道我的善行能否平息他的怒火”，所以“我很难爱上这位公义而震怒的上帝”。

这种旧时代所理解的上帝之义，我们一般称为“因功称义”，所谓“因功”，就是做好事，积累功德，而且这种功德也是可以买卖的，罗马教皇和教廷能够出售赎罪券，能够把别人的罪过赦免，一个重要的理论依据就是作为信徒的大本营，他们有多余的功德。

从一位可以施加奖惩，也许给你好处，也许以雷霆之怒惩罚你的大神，到只要你相信他，他就是慈父，朋友，就是给予你恩典的好爸爸，这就是马丁·路德对于基督教石破天惊的重新解读，史称“因信称义”（拉丁语：Sola fide，英语：justification by faith alone）。

可问题是，按照这个解读，信徒们完全不用赎罪了，因为从完全相信上帝那一刻起，他在十字架上流的血就替信徒们赎了罪。

这样一来，麻烦就大了，罗马城里的白胡子教皇老爷爷没有了任何赦免罪行的权柄，那些繁琐的，花费巨大的宗教赎罪仪式也统统没有了用武之地，最最最重要的，赎罪券这破玩意，你卖给谁去？事实也是如此，马丁·路德在“悟道”之后，第一炮对准了赎罪券，除了这玩意本身确实不咋地，容易受到攻击之外，还因为赶巧了，教皇亲手把把柄送上门来。

事情是这样的，公元1517年，也就是马丁·路德领悟“因信称义”的第二年，罗马城里的教皇利奥十世开始了一次特别大规模的赎罪券出售。这事儿的起因也很简单，他想重修罗马城里的圣彼得大宫殿，可是经费不太足，按照惯例，那就开始卖赎罪券。

选来选去，利奥十世就把这次出售赎罪券的主要市场定在了德意志地区，这也是有原因的，当时德意志美因茨大主教叫做阿尔布雷希特（Albrecht von Brandenburg），此人当年为了上位，曾经向德意志著名的富格尔家族（House of Fugger）借了一大笔钱，四处活动之后，这才当上了美因茨的大主教。

利奥十世想了想，人家阿尔布雷希特欠的这一屁股债，实际上都是送给我们天主教廷了，这样的“好孩子”不照顾一下，也说不过去，所以，就把这次出售赎罪券的地点选在了德意志地区，赚的钱还是按着以往的规矩，是地方主教和教皇平分的，这样的话，这位美因茨大主教就可以先把欠债还上。

嘴上说的都是教义，心里想的都是利益，就是这哥俩的生动写照，可惜，他们这一次遇到了马丁·路德。

公元1517年10月31日，马丁·路德在当地教会的门上贴出了一张大字报，名字不是炮打司令部，但内容差不多，正式名称叫做《关于赎罪券意义与效果之见解》（拉丁文：Disputatio pro declaratione virtutis indulgentiarum），这见解可不是一条两条，足足有95条那么多，后来的史学家把这张大字报称为九十五条论纲（Ninety-five Theses），以此为始点，欧洲历史上轰轰烈烈的宗教改革运动开始了（Reformation）。

实话实说，马丁·路德当时并不敢完全亮出他的观点，他的大字报只是强调了“和神的恩典及十字架的虔诚相比，赎罪券实际上是最微不足道的”，绝对不可能赎买人的所有罪过，反而是弊大于利的。至于说教皇是不是有权力赦免信徒，他也只敢模模糊糊地说，“教皇只能赦免根据自己的权柄加于人们的惩罚”，但教皇的权柄有多大，当时他没说，也不敢说。

即便如此，他的主张还是立刻就引起了轩然大波，罗马教廷很快就发现，借助于印刷术的广泛使用，马丁的大字报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开始传播，很多人早就对赎罪券不满，这一下，终于找到了理论基础，如果不能把马丁批倒批臭，从源头上掐死这股歪风，那么整个天主教廷都有崩溃的危险，于是，罗马教廷通过很多途径，开始对马丁施压，要他改变立场。

可是小马同学好不容易整了一个一鸣惊人，咋能那么容易就放弃？不仅不放弃，这哥们反而在和罗马教廷的论战里面越战越勇，观点也越来越极端，最后，彻底抛出了他的“教皇无赎罪之权柄”的理论，双方是剑拔弩张。

1518年8月份的一天，马丁·路德收到了罗马教廷给他发来的传票，说你小子必须在60天之内来罗马，因为有人对你提出了异端的控告。

马丁心里完全明白，如果自己去了，那就是肉馒头打狗，有去无回，肯定是被逮捕然后以异端的罪名放到火上烧死。但不去的话，那就等于是认怂了，可即便认怂，也不一定不会变成烤串，而且肯定对新思想的传播很不利，左右为难的时候，他所在的萨克森公国老大，腓特烈三世公爵大人伸出了援手，对他进行了庇护。

前面讲过，这个萨克森公国是1356年，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四世《黄金诏书》里面钦定的七大选帝候之一，并不是泛泛之辈，他完全可以代表一部分德意志的诸侯，那么，问题就来了，他为啥要解救马丁路德呢？

这种事要是往高尚里说，拔高人家的境界，那就是此人欣赏路德的观点，出于对真理的热爱，从而支持新的宗教思想，但我们要是说人话的话，那就是利益了。

这个利益主要有两方面的考虑，一个是罗马教皇在他们的地盘上卖赎罪券，等于是吸当地农民的血，当地农民的血少了，最终这些贵族老爷们的利益自然也会受损；第二个利益考量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决定权问题，一直以来，教皇和七大选帝候在谁当皇帝这事儿上，没少争斗，现在马丁·路德从理论上打击天主教，等于是抄了对方的后院，那作为选帝候之一的萨克森老大，对于这件事实在是欢喜得不要不要的，最好把教皇干得一蹶不振，从此皇帝的事儿，俺们七大家族说了算。

就这样，在萨克森和德意志诸侯的明里暗里保护之下，马丁·路德最后啥事没有。即便是1521年1月3日，教皇下达了最严厉的绝罚令，宣布这哥们就是一个“顽固的、分裂的异端”，开除他的教籍，销毁他的一切书籍，马丁·路德也能在德意志诸侯的保护之下，悠哉游哉地隐居在瓦尔特堡内，继续写书，继续和外界通信，指导全欧洲人民对抗天主教。

最有意思的，是那位一开始和教皇联合起来，卖赎罪券的美因茨大主教阿尔布雷希特，他因为欠账而出售赎罪券，当马丁·路德的支持者说只要您支持我们老马的思想，我们就为您把那一屁股债还上之后，这小子立马就和教皇分道扬镳，改了主意，不卖赎罪券了，允许马丁路德的信徒在其管辖的领土内传播新的基督教思想。

还是那句话，嘴上的教义，心里的生意。

二、加尔文“预选说”和基督教新宗派的“五个唯独”

在马丁·路德思想的影响之下，欧洲大地上很快就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基督教新派别，比如路德自己创立的宗派就叫路德宗（Lutheranism），英国人福克斯创建的贵格会（Quaker），法国人加尔文（John Calvin）创立的归正宗（Reformed church）等等等等，可谓是多如牛毛，我们这里简单介绍一下加尔文的归正宗。

比马丁·路德小了20多岁的加尔文，完全是在前者的影响下，才背叛了天主教，发展出自己的思想的，他的主要著作就是《基督教要义》，只不过这哥们的思想要更激进一些，他不仅认为天主教皇没资格赦免信徒，而且认为基督教徒根本就不需要赦免。

他的这种思想被总结为“预选说”（Calvinistic doctrine of predestination），本质上，就是说一个人最后是不是会得救，在你出生之前就定好了，这是上帝爸爸在创世之前就挑挑拣拣的结果，所以，人世间的什么赎罪，赦免，忏悔，都是扯淡的玩意，不好使。

但是不是说如果你是天选之人，这辈子你就可以烧教堂，踹寡妇门，抢小孩子糖，无论咋作恶，死后还照样上天堂呢？当然不是，加尔文的这个预选说实际上要这么解释：一个人一旦被选定之后，他这辈子自然而然地就会信上帝，就会奋发努力，会勤俭致富，会有所成就，会一辈子只做好事，不做坏事，而那些作恶的，死后也肯定不会上天堂，因为他们就不是天选之人。

这个让人耳目一新的基督教理论，从逻辑上说，是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新思想。所以，一经问世，马上就风靡欧洲，后来更是成了美利坚大地上最流行的教派，加尔文的名字，响彻欧美两大陆，关于这个，可以参考一下我的《美国史话》。

我们说这些按着马丁·路德理论形成的大大小小基督教新宗派，内部虽然有着千奇百怪的不同之处，但它们却有共同性，遵守一个统一的神学信仰，历史上称为“五个唯独”（Five solae）：

“唯独圣经”（Sola scriptura），也就是一切以圣经为准，教皇和大主教们瞎白话乱解释，那绝对不好使；

“唯独信心”（Sola fide），这个就是“因信称义”的本意，只要你信，你就得救了，其他的都是细枝末节；

“唯独恩典”（Sola gratia），是说上帝的恩典早就给你了，你不需要这辈子再去费尽心思去争取了；

最后两个，“唯独基督”（Solo Christo）和“唯独上帝的荣耀”（Soli Deo gloria）说的是上帝就是信徒们唯一可以信赖的对象，一切荣耀都归于上帝，潜台词就是什么教皇、主教，都是和我们一样的蝼蚁，没啥特殊的，甚至有人喊出了“信徒皆祭司”的口号，只要你信，即便您老人家大字不识一个，那您也是大主教级别的。

三、新教带来的三个影响

我们可以看出来，上面这五个唯独，相当于是革了天主教的命，就差大喊打倒教皇以及一切红衣主教及其走狗们了，相当地吓人，这很自然地导致基督教再一次发生了分裂，继东正教，天主教之后，产生了第三大教派，也就是所谓的新教（Protestantism）。

宽泛地说，新教这个概念是多元化的，它并没有天主教和东正教那样单一，严格的组织结构，凡是信奉上面“五个唯独”的，都可以算作是新教成员，或者说，只要你反天主教，你就是同志了。

到此为止，基督教三大教派全部亮相。天主教，代表了传统的罗马教皇的利益；东正教，代表着东罗马派系的利益；而新教，则是以德意志诸侯为代表的，那些支持政教分离贵族们的利益。

关于新教，还有三件事，我们是要交代一下的。

第一件事就是它促使天主教进行了很多改革。马丁这哥们1517年贴出“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1545年天主教就在特利腾大公会议上（Council of Trent），正式废止了出售赎罪券。

在天主教的改革进程里，诞生了很多派别，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耶稣会（Jesuits），创建于1534年8月15日的巴黎。它的全部宗旨就是一个，坚决信仰天主教，坚决拥护教皇她老人家的英明领导，同时，治理贪污腐败，加强神职人员的素质教育。这个教育严苛到什么程度呢？一般来说，你入耶稣会之后，要有15年左右的学习期，什么都学，各种语言、文学、哲学、神学、法学、医学以及自然科学知识，目的就是把你培养成一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神父，然后和新教争夺老百姓。在这个耶稣会里，产生了很多意志力极其坚定的信徒，早期来到中国传教的基督教人员，几乎都出自这个组织，比如说利玛窦，汤若望，南怀仁，都是耶稣会的。

但这里也不得不多说一句的是，今天在中国说起基督教三个字，如果不加解释的话，指的，却全是后来1807年才进入中国的新教，也就是天主教最终还是没干过新教，人家让你先去中国200年，最后还是把你干趴下，服气不？我估计天主教无论如何，都是服气的。那这是为啥呢？为啥让你先跑200年，你还是输了呢？原因很简单，天主教传教，必须宣扬教皇和红衣主教，而新教只要把《圣经》翻译成汉语，就万事大吉了，两者对比一下，无论是中国的朝廷，还是老百姓，自然而然地，都对教皇不感冒，甚至说相当讨厌，而新教的看本书就可以悟道的说法更加深入人心。

总结一句，天主教虽然有时候干不过新教，但也幸亏了它的这些改革，才让它后来没有彻底完犊子，这就好像后来社会主义的出现，促使资本主义进行内部改革一样，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

第二件关于新教诞生要说明的事情是，它导致欧洲宗教战争迅速增加。是的，你没听错，以前天主教一统西欧的时候，因为权威只有一个，那就是教皇，所以几乎没有任何与宗教有关的战争，一来天主教垄断了对《圣经》的解释，大家没有歧义，二来，诸侯们也不可能借着宗教的名义开战，因为那样的话，开战和停战就要由教皇决定了。

可新教不是这样的，它打破了权威，没有了一言九鼎的人物，大家都可以拿着《圣经》一顿瞎白话，这样一来，歧义就有了，打仗的借口也好找了。一些别有用心的家伙一忽悠，那些坚定不移认为自己是正确的老百姓就会拿起武器，以正义的名义干死对方，因为你曲解了《圣经》，变成了歪理邪说，堕落为魔鬼的帮凶，那不干死你，岂不是对不起上帝她老人家的仁慈？所以，在宗教改革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欧洲陷入了宗教战争的怪圈，几千万人因此死去。

除了新教诸侯内部的战争，在新教和天主教之间，也因为宗教改革，分成了两大阵营。新教的大阵营中，除了德意志大部分诸侯之外，北欧的丹麦和瑞典都选择了路德派，荷兰和瑞士选择了加尔文派，英格兰则是自立门户，称为英国国教。而天主教的阵营里，主要就是哈布斯堡王朝，教皇国以及波兰立陶宛的联邦。这里面最奇葩的是法国，它一直信奉天主教，可因为它的集权比较到位，是一个把国家利益摆在宗教之上的存在，所以，它反而和新教的国家联合，一起对付哈布斯堡王朝。

这些宗教和政治混合在一起的局面，让欧洲本来就乱七八糟的关系更加混乱，我们后面会慢慢地细说。

最后一个关于新教要强调的是，它之所以能蓬勃发展，是因为它并不反对上帝，或者这样说，那些支持新教的人之所以在一开始没被烧死，是因为他们依旧把上帝当老大，只是否定了罗马教廷的一些权柄而已。

那么，这里就有一个问题，如果你借口宗教改革而反对上帝会怎么样？对不起，那还是要上火刑架，被活活烧死的，这里面最典型的代表，就是焦尔达诺·布鲁诺（Giordano Bruno）。今天提起这个人，大家都会说，他是因为支持日心说被烧死的，那么，事实真的如此吗？他真的是因为支持科学被烧死的吗，这个，我们下集再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