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回 撕扇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31 撕扇

一、知识点:

1、雄黄酒:雄黄酒是用研磨成粉末的雄黄泡制的白酒或黄酒，古时中国人会在端午节饮用，来祈望能够避邪，让自己不生病。

二、金句/精华笔记

1、那我们也曾经讲过，现在比较不好的电影或者不好的电视连续剧，有时候会故意去制造高潮，故意去制造耸动的情节来吸引大家注意。可是文学上真正让大家感动的其实是一个安静的力量，基本上并不只是耸动而已。

2、可是宝玉或者《红楼梦》的作者恐怕在这里有一个很深的意思是说，人活着，快乐是多么难得的。如果为了快乐这件事情，其实物质存在或不存在不是最重要的事。我们有时候回想自己一天可能为了一些小小的物质斤斤计较，为了几毛钱的事跟别人吵架。《红楼梦》的作者好像提醒我们说，有一天如果我们碰到人生最大的痛苦，这些计较其实都不重要。 

三、全文逐字稿

《红楼梦》的第31回，常常是我觉得非常难转述给另外一个朋友听的。因为所有读小说的朋友大概都有一个经验，我们读到一个好的小说，因为里面有故事，我们就会读到一段很精彩的，也许在电话里，也许碰到一个朋友，就会试着去转述，转述就是说你读过以后，很想把那个故事告诉另外一个朋友。

可是为什么说《红楼梦》的31回好像是一个非常难转述的一回？因为我们一进入31回的时候，尤其是刚开始前面一段，你会发现好像没有故事，甚至没有情节。我们现在讲情节，有时候看电影有情节，看小说有情节，那么情节是说有一个事件在发生，那有前因，有后果，可能中间有一个高潮。那我们也曾经讲过，现在比较不好的电影或者不好的电视连续剧，有时候会故意去制造高潮，故意去制造耸动的情节来吸引大家注意。可是文学上真正让大家感动的其实是一个安静的力量，基本上并不只是耸动而已。                   

我们读过很多耸动的小说或者耸动的电影，可能是一个恐怖片，看的时候很紧张大叫，或者说有一些电视连续剧让你看的时候忍不住会哭，可是其实恐惧过了以后，哭过以后你不记得情节了。也就是说其实可能我们是被利用了，他懂得如何去铺陈一些情绪，让观看者或者读者进入他的圈套。

所以我一直认为，好的文学作品，好的艺术作品，其实基本上会引发人回到自己的生活，观看自己的生活，甚至反省自己的生活。所以《红楼梦》31回这样的没有情节很明显的篇章很奇怪，在我读《红楼梦》多读10次20次以后，慢慢会对它有很深的记忆，也许现在我会跟朋友说，我好喜欢《红楼梦》第31回，因为没有故事发生，没有情节发生。

里面在写到贾宝玉有一点心事，闷闷的，为什么闷闷的，我们就会想到，大概在前几回当中，夏天好热的天气，他的母亲王夫人在睡午觉，然后这个小男孩就蹑手蹑脚走进去，看到他母亲睡得很熟，就看到旁边在替他母亲捶腿的一个丫头叫金钏，他就觉得金钏很好玩，因为他们年龄很类似，大概就是 15 岁上下左右。

然后金钏因为夏天很热，午睡的时刻夫人在睡觉，那么她奉命要给夫人捶腿，可是她自己也困得要命，就是在那边打瞌睡，闭着眼睛打瞌睡。那么贾宝玉这个小男孩就跑去逗她，碰她的耳环，最后就把金钏吵醒了。金钏也叫他不要声张，因为怕贾宝玉的母亲王夫人没有真正睡熟，那么会看到一个少爷跟丫头在那边讲话，或者彼此有点开玩笑是不好的。可是贾宝玉这个小男孩其实有点天真烂漫，他跟这些女孩子丫头们年龄相当，也一起长大，所以他没有什么男女之防，他不觉得这些是女孩子，他觉得就是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所以他就越玩越开心，讲了一些不该讲的话，结果他母亲并没有睡着，就一巴掌打了这个金钏。

好，我们注意到这里其实是宝玉在逗金钏，可是母亲很少责备自己的儿子，总觉得勾引儿子的那个女人才是狐狸精，才是坏蛋。所以王夫人就骂这个金钏，说狐狸精，好好的我的儿子都被你们带坏了，那么就叫人把金钏赶出去。那金钏很可怜，跪在地上说，你要打要骂都没有关系，可千万别把我赶出去。

好，我们讲到说前面几回发生过这样的事件，因为发生过这样的事件，这个小男孩心情当然不好，因为他觉得是他惹的祸，他害了这个金钏，这个丫头被赶出去，现在也不知道下落如何，所以他心情不好。那刚好过端午节，我们说这是一个夏天的炎热，让整个小说里面有一种很奇怪的气氛，好像到处都是花的香味，到处都是蝉叫的声音，然后非常热。

我们知道在很热的夏天，端午节前后的时候，人的身体会变得有一点虚浮起来，因为太热的时候，我们常常觉得脑筋的思考好像都不够了。那这是31回作者写得极好的部分，一种百无聊赖的落寞之感完全被他写出来了。所以我一直觉得31回里面在讲一种夏天的气味，甚至雄黄酒的气味，酒里面加了雄黄这样的一种中药，所以它有一种很强烈的刺激的气味。可是那顿饭吃得很有一点闷的原因是因为没有多久以前，这个妈妈看到她的儿子跟丫头在那边彼此笑闹，所以她气急了，就打了那个丫头金钏，把金钏赶走了，所以她觉得没有惩罚这个儿子。

可是在酒席上她也不方便讲这件事情，所有参加这个酒席的人像薛宝钗，像薛姨妈，甚至像王熙凤，她们都很聪明，她们察言观色都知道说这个母子之间好像发生了一点什么事件。而这个事件，因为在很有礼教的这种贵族家庭，大家都不会直接说，然后照样喝酒，照样吃菜，照样讲过节应该讲的礼貌的话。

所以我说那个“闷”是说作者在写一个不能够发泄出来的情绪，这个小男孩十几岁陪着长辈，自己的母亲、姨妈，还有这个表姐，然后王熙凤这些亲戚在吃饭的时候，你可以感觉得到他心里面有多少说不出来的心事。我说心事其实也许是有一点郁闷，有一点感伤，不快乐，可是有一点说不出来。

那最精彩是作者是在夏天很炎热的一个花园里面，去衬托出这个青春少年的心情。我们知道他也照常把饭吃完了，照常过端午节，照常讲话喝酒，可是你就觉得那个闷的感觉，因为等到他酒席吃完了，他要回他自己的房里---怡红院。

我们感觉到好像是解脱了，因为既然陪着那些大人应酬这么无聊，回到家里应该可以放松一下了。那么这个时候我们知道说因为他心情不好，所以前一天晚上他也误会有人不给他开门，结果开门的是他最疼爱的一个丫头袭人，他就晚上也看不清楚，就一脚踢过去，就把袭人也踢受伤了。

所以我们就会发现，好像贾宝玉这一阵子有一点,用我们世俗的语言说是有点衰，就是运气不好，好像老碰到不开心的事。跟一个丫头讲讲笑话，丫头也被打被赶出去，那晚上回到家没有人替他开门，他火大了，想要好好的揍这个开门的人一顿，结果没想到是他最疼爱的丫头---袭人，也是一个最懂事的丫头，就把她踢受伤，甚至因为踢的太重就吐血了。所以宝玉在这种不快乐的状况里，那种心情的不快乐，他回到他自己房里的时候，我们看到作者在讲一个十几岁男孩子的那种心情上无法排遣，无法解脱的某一种苦闷性。

这个时候来服侍他的一个丫头是晴雯，我们知道晴雯也是一个火爆脾气的，然后这个时候因为袭人受伤了，不能服侍宝玉，所以晴雯就来服侍宝玉，可是晴雯比较有点大剌剌的，就不小心把扇子掉在地上。

我们注意折扇，夏天很热，所以这种贵族家庭的男人或者是小姐都会拿一把扇子，而这些扇子都很名贵，因为那个扇子的扇骨可能是象牙的，有时候是玉的，就是很讲究的扇骨，我们现在常常用竹子，可古代有时候他们很讲究，那么晴雯一失手，这个扇子就掉在地上，结果扇骨就折断了，因为很可能是象牙之类讲究的这些材料，所以摔到地上去一撞，撞到地上就摔断，宝玉就很气，就骂她说，做事这么不小心如何如何。

我们在这里看到宝玉平常不是这样的人，他脾气好的不得了，脾气也很温和，所以晴雯就很生气，说平常我打碎了什么玛瑙碗，打碎了什么翡翠盅很贵重的这些家具，你一句话也没讲，今天一把扇子断了，你就发这么大的脾气，到底怎么回事？好，我特别要解释说，作者其实在讲人有时候因为心情不好，脾气会变得暴躁，其实他并不是在意那把扇子，是因为累积了太多的苦闷，无处宣泄，他忽然在这个时候爆发了，所以就惹恼了这个晴雯。

这个就变成了这一段31回，后面等一下会看到的晴雯撕扇这样一个情节的来源，所以我们看到《红楼梦》里面31回后面有一个很重要的情节，叫做晴雯撕扇，就撕扇子。因为那天宝玉跟晴雯吵了架，然后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宝玉也生气了，晴雯也生气了，宝玉后来刚好有薛蟠请他出去喝酒，他就出去喝酒了，到了晚上才回来。

回来时候他就看到一个人躺在床上，他以为是袭人，因为袭人被他踢伤了，所以他就去坐在床旁边安抚这个睡在床上的人说，还好一点吗？被我踢得这么严重，有没有比较好一点了？没想到不是袭人，是晴雯，晴雯就嘣一下坐起来把被子一掀，说，你干嘛又来招惹我？因为他们下午吵过架。

我们就看到宝玉这个时候其实他的怒气已经过了，他已经不发脾气了，他就讲晴雯说，噢，你脾气也太大了吧，你干嘛要发这么大的脾气？我今天下午也不过只是心情不好，讲了几句话，你发那么大的脾气，到底我是主人还是你是主人？宝玉就很可爱，那种天真烂漫的男孩的个性就出来，他就跟晴雯说，一把扇子不值几个钱，你摔断了就摔断了，可是我们今天如果开心，我们把扇子拿来撕着玩也没什么不得了。

好，这一段我觉得这是《红楼梦》里非常让大家不容易懂的，因为意思是说宝玉这个主人觉得人活着要快乐是非常不容易的，不要因为心情不好，把所有的怒气牵连到别人身上，或牵连到物的身上，比如说我们知道有些人一生气可能摔碗，可能把门碰这样一下。贾宝玉这一天讲的一些话其实非常动人，他就跟晴雯说，你如果真的爱撕扇子，你把扇子一张一张撕破，你觉得快乐就好。晴雯说真的吗？好，你拿扇子来。那宝玉真的就把扇子给她，她就一把一把在那边撕。

这一段其实是我常常觉得《红楼梦》很多读者不见得很容易懂，因为我们觉得有点糟蹋东西，好好的扇子干嘛要去撕它？可是宝玉或者《红楼梦》的作者恐怕在这里有一个很深的意思是说，人活着，快乐是多么难得的。如果为了快乐这件事情，其实物质存在或不存在不是最重要的事。

我们有时候回想自己一天可能为了一些小小的物质斤斤计较，为了几毛钱的事跟别人吵架。《红楼梦》的作者好像提醒我们说，有一天如果我们碰到人生最大的痛苦，这些计较其实都不重要。所以他就跟晴雯在讲说，如果你快乐，你开心，你就做这件事，可是不要拿扇子来发泄，不要在生气的时候去摔那个扇子，因为他觉得这样子你不但不爱自己，你也不爱那个物。

所以我记得年轻时候读《红楼梦》的31回，其实也不是那么容易懂，可是慢慢的越来越觉得作者其实经历人生的很多沧桑之后，他感觉到人对人、人对物不迁怒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那我想不迁怒是说，我们其实回想起来自己常常因为心情不好，就把怒气发泄在别人身上，其实宝玉在反省他自己，因为这一阵他心情不好，那么所以我们就看到说他在这一段里面跟晴雯所讲的话。

那么没有多久史湘云又来了，史湘云很久没有来贾府，所以也就很开心，带了很多戒指给这些过去照顾过她的丫头,袭人啊什么。所以我觉得《红楼梦》里面很动人的一部分是这些男孩女孩，同样年龄，他们有的是主人小姐少爷，有的是丫头佣人，可是他们因为一起长大，所以其实没有阶级，他们彼此的情感好像就像同学，好像同一个国中或同一个高中里的同学，那样亲密的一个感觉。

那《红楼梦》31回最后面这一段就讲到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就是因为史湘云有一个金的麒麟，贾宝玉到道观得到一个金的麒麟，那么他们两个都有一个物，而这个物可能在注定他们以后有一段别人无法了解的缘分，就是白首，可能到白头发的时候以后做了夫妻，因麒麟伏白首双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