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回 金钏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一、知识点

1、笏： 读作笏(hù)，中国古代大臣上朝拿着的手板，用玉、象牙或竹片制成，上面可以记事。古时候文武大臣朝见君王时，双手执笏以记录君命或旨意，亦可以将要对君王上奏的话记在笏板上，以防止遗忘。

2、南柯梦：讲述的是淳于棼做梦梦到在大槐安国做了南柯郡太守，享尽富贵荣华，醒来才知道是一场大梦，原来大槐安国就是住宅南边大槐树下的蚁穴，南柯郡就是大槐树南边的树枝（见于唐代李公佐《南柯太守传》）。

二、金句/精华笔记

1、有的人永远觉得福还不够，有钱是福，是幸福，可是希望更多的钱会不会反而变成痛苦？做官是一种幸福，有权利在手，可是希望做更大的官会不会也不是一种幸福？我想29回里作者其实很深意的在告诫或者启示读者，福气到底是什么？

2、在华人的世界，有比法律更可怕的东西，是每一个人的指指点点。我们讲人言可畏，我们都不知道，在一个社会里，有时候我们自己也扮演了一个杀人的角色，因为你所有的指指点点会让那个人活不下去，那今天不只是个人，我相信很多的媒体也在扮演这样的角色，不是用法律，而是用一种窃窃私语偷窥的方法，把一个人的隐私揭发而让那个人活不下去。

三、全文逐字稿

我们在上一个单元29回里讲到，贾母是一个福气这么大的人，可是她到庙里去祈福，希望福气能够更多。那我想上一个单元我也特别提到福气够或者不够，其实可能是认识福气的一个重要的标准。有的人永远觉得福还不够，有钱是福，是幸福，可是希望更多的钱会不会反而变成痛苦？做官是一种幸福，有权利在手，可是希望做更大的官会不会也不是一种幸福？我想29回里作者其实很深意的在告诫或者启示读者，福气到底是什么？

像贾母已经在家族里成为最荣华富贵的一个老夫人，她也被认为是最有福气的人。可是我们很少从另外一个角度感觉到，贾母心里面好多好多的心事，这个心事在29回她看戏的时候透露出来了，因为他们看戏，而这个戏因为要谢神，所以也要在庙里面，在道观里面求神问卜，有点像我们今天说今天要演哪几个戏。

那贾母就问底下的子侄辈说今天选了哪些戏，他们说有三出，都是神安排的，那贾母就说哪三出戏，那底下的人就报告第一出戏叫《白蛇记》，那贾母就问说《白蛇记》讲什么故事？他们说讲汉高祖刘邦杀蛇起义，就汉高祖刘邦，他是一个开国的皇帝，开了汉朝300年的一个盛世，可是他本来是个民间的人，他在起义的时候有蛇横在路上，他就拿刀子就杀了那个蛇，然后起义成功，建立了大汉帝国。那贾母听了以后就点点头，因为这个很像荣国公最初的创业，就一个家族的创业，白手起家创业，好，她就接着问第二出戏是什么？

第二出戏是《满床笏》，笏这个字就是竹子头一个勿忘我的勿。我想大家知道这个字我们现在比较不用了，古代我们看戏的时候，所有在朝做大官的人手上都会拿一个板子，那个板子叫笏板，所以笏其实代表做官的意思。满床笏的意思是讲唐朝的一个大将郭子仪，因为安史之乱，他平定有功，后来他七个儿子八个女婿都做大官，所以等到郭子仪生日的时候，这些七子八婿到他家里来拜寿的时候，满床摆的都是这个笏板，就是等于全部是做大官的人。那贾母听听也点点头，就是说很像他们贾家现在的状况，就是他们过去创业，现在四五代富贵，都在做大官，所以叫满床笏。

可是接下来讲的第三出戏，贾母就有心事了，因为她问第三出戏是什么？他们叫《南柯梦》。我想这个成语我们现在有时候还在用，南柯一梦，它也是一个戏，可这个戏基本的大意是说所有的荣华、富贵、繁华原来是在一次梦里梦到的，它根本不是真实的，所以贾母就不讲话了。所以其实我们知道这三出戏如果是在神前决定今天要演这三出戏，好像已经在命定、注定了贾家从创业到富贵，接着要走下坡了，变成繁华如梦。

所以我们觉得29回到30回，其实连接的下来，你就感觉到这个家族是不是少了一些什么东西？这个少了什么东西不容易讲清楚，可是我要谈的是说如果大家记得29回贾母这个最有福气的老太太在求福，在祈福，我相信她已经不只是为自己求福，因为她年纪大了，她所有该吃的最好的东西，该拥有的最好的东西都拥有过了。

可是我相信她担心的是她的子侄孙子辈，像宝玉，将来能不能够常有富贵，如果没有，那这个老太太其实是不安心的，因为她好疼这个孙子，如果他们在繁华如梦，那么这个繁华就要过去了。

所以，因此我们就会看到这里面有好多好多的暗示，是说福气，其实是要能够知足，第一个知足，第二个能够去跟别人分享。所以我特别记得我们在 29 回里面强调，当一个小道士没有逃出去而被王熙凤打了一巴掌的时候，贾母好心疼，贾母会说，穷人家的孩子别为难他，那如果他的父母知道要多么难过。

好，这个时候我们看到其实才是贾家创业跟富贵的福气，可是会不会这个福气后来下一代越来越没有了，如果儿子辈就越来越没有，孙子辈更没有的话，它会不会就消失了？所以从29回的这个基础点来看，30回等一下要告诉大家的故事，你就感觉到这个家族是不是的确有一点跟福气祈福这件事背道而驰。

第30回很希望大家注意里面小小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看起来其实好像微不足道，只是在讲靠近端午节，夏天好热好热，因为天气热，很多人都在睡午睡，所以天气热的时候，其实常常会觉得理性的思考会变得有一点不清楚。那贾宝玉这个小男孩，十几岁，他没有睡午睡，他有点顽皮，就跑来跑去，后来就跑到他妈妈的房间，他妈妈就是王夫人，一个贾政的太太，一个贵妇人。

然后王夫人因为天气热，她也就在卧榻上面睡午觉，然后旁边有几个丫头正在拿着针线要做针线，可是因为天气太热了，所以这些丫头做着做着就昏昏欲睡。那因为看到主人王夫人好像已经睡着了，所以她们也就陆续睡着。这个时候贾宝玉看到了一个画面，这个画面是王夫人身边最贴身的一个丫头，叫金钏，钏是金字边黄金的金，一个四川的川，这个词就是女人插在头上的簪子，这种头上的发钗，那他就看到了金钏。

我们知道这些丫头大概也就是十六七岁左右的年龄，那因为她的主人王夫人在睡觉，所以她就在旁边被命令说给贵夫人捶腿，因为可能王夫人白天走路走走有点脚酸了，就叫她在那边捶腿，可是因为真的天气太热，所以她捶腿，她自己也在那边打瞌睡，闭着眼睛打瞌睡，因为这个工作其实蛮无聊，就是重复着给夫人一直捶腿，然后她慢慢她也在打瞌睡，头就在那边点来点去。         

我觉得这一段整个画面是在讲夏天中午好像到处都是蝉叫的声音，然后有一种夏天的那种热，热到人常常觉得好像身体里面有一个很欲望的东西会跑出来。而这个刚发育不久的一个青少年贾宝玉就看那个金钏觉得好好笑，就是在捶腿，可是头又一点一点一点在打瞌睡，他就偷偷地就靠近了，就是没有打扰任何人，没有声音地蹑手蹑脚走近，然后就看到因为金钏打瞌睡的时候，她耳朵上戴了一个耳环，耳坠子就在那边摇，他觉得很好玩。

 我们特别注意这种作者的描写，就是他看到那个耳坠子在那边晃来晃去，他就走近以后轻轻地碰了一下那个耳坠子，然后把她耳坠子摘了一下。好，这个时候我们知道可能耳朵上有一个耳环被人家拉了一下，金钏就醒了，其实她没有完全睡着，因为她还在给王夫人贾宝玉的妈妈捶腿。她醒了以后，宝玉就说，哇，你怎么这么困呐？就小男孩觉得他妈妈睡着了，就跟金钏讲，那金钏就抿嘴一笑，她不能讲话，因为她在伺候她的主人王夫人，她就用手摇一摇，就说，你不要吵我，你走吧，你妈妈在睡觉，你这个时候不能吵人家的。

那宝玉看到一个女孩子，一个少女，那种很困想睡觉的样子，觉得好漂亮，很好看。那他又看他妈妈已经睡得很着，所以他就从自己的荷包里掏出一个香血润津丹，我们知道就是一种中药调的一种含片，有点像我们今天喊润喉的含片，闻起来香香，因为夏天大概很热，它有点像我们今天的口香糖，他就把那个东西从荷包拿出来，就轻轻地塞到金钏的嘴唇旁边。

 因为我们特别注意贾宝玉这个男孩是跟这些丫头们大概同一个时候长大的，他们年龄相差就是两三岁，所以他跟她们也很亲，因为从小玩大的，那现在他长大了，可是他还觉得他是小孩子，所以你注意他的动作是很顽皮的孩子的动作，就说我给你一颗话梅吃，然后对方也不用手接他，就送到她嘴边，所以金钏就张开口，用两个嘴唇就含住这一个香雪润津丹。

好，我特别要讲是说这些动作其实是非常孩子气的天真的动作。可是我们不要忘了，这个王夫人，这个小男孩的妈妈其实没有睡着，她偷偷眯着眼睛在看丫头跟她儿子之间的关系。我们知道所有的妈妈都会恨她儿子喜欢的女人，因为这里面有一个母亲的情节就是嫉妒。因为我想男孩子其实以弗洛伊德的理论，他是恋母的，那母亲也爱恋她的儿子，所以当有一个儿子的女人加入的时候，她通常很容易嫉妒。所以这一段写得非常精彩，完全写到华人这种母亲对于孩子喜欢的女人的那种防范的这种关系。

那宝玉因为是一个天真的小孩，他根本就不知道妈妈没有睡着，也没有防范，他就很喜欢金钏说，我改天跟我妈妈说，让你来服侍我，来做我的丫头，我们就可以更靠近，更要好。那金钏就跟他说了一句话，说金簪子掉在井里，就女人头上插的发钗掉在井里，有你的就是有你的。好，这个时候我们看到王夫人没有睡着，王夫人一咕噜就爬起身来，然后一巴掌就打在金钏脸上，然后就骂她说狐狸精，都是你们这些人把我的儿子勾引坏了，我想这是我为什么要把贾府没落的福气的破坏在这个时候30回讲出来，因为王夫人不知道她一巴掌打下去，最后就逼死了一条人命。

我记得在自己年轻的时候读到《红楼梦》30回这一段，王夫人打金钏的时候，心里面就会有一种痛，因为我们在阅读的时候，作为读者，我们很清楚的知道这个贾宝玉这个青少年跟金钏这个青少女，他们其实天真烂漫，并没有做任何见不得人的事，只是因为天气热，夏天，然后金钏打瞌睡，贾宝玉去逗她，碰碰她的耳环，完全是孩子气的动作。

可是我们不知道这个贵夫人王夫人假装睡着，为什么要偷窥儿子的动作，而最后会这样发怒打这个金钏，而且她语言非常非常的难听粗暴，她叫金钏说下作、娼妇，就说你是最下流的娼妓。那我想一个母亲为什么要用这样的难听的话去形容一个自己一向服侍自己的一个丫头，一个才十六七岁的一个女孩子？那金钏立刻就跪下来哭着说，哦，我没有做什么。

可是王夫人就说叫她妈妈来把她带出去，金钏吓死了，我想今天如果我们说家里有一个菲佣什么然后要被赶出去，我想不至于这么惊恐，所以现代的年轻读者读这一段可能不容易懂，就说为什么金钏这么害怕，你不做她丫头，你出去随便打打工也一样过日子，怕她做什么？可是金钏就跪在那边一直哭一直哭，说千万别叫我的妈妈来，千万别告诉大家我要被赶出去了，她说我出去了，我怎么做人呢？好，我特别要解释说过去没有什么法律，其实这种贵族的有钱的人家处置了一个丫头，把她赶出去，其实是必然置她于死地。

为什么？因为所有的人言可畏，所有的邻居，所有的这个贾府里面上上下下的佣人，就说金钏很糟糕，因为她勾引小少爷，所以被夫人赶出来了，所以她就背了一个永远洗脱不了的污名。我想这是我特别希望，尤其是年轻的今天现代的《红楼梦》的读者一定要懂说在那个年代叫做礼教杀人，礼教杀人就是说看起来很有礼貌，很有礼节，很有教养。

王夫人很有礼貌，很有教养，可她在杀人，她不知道，她把这个金钏叫她妈妈来，把她带出去以后，她是没有活路的。所以果然我们看到金钏哭哭啼啼被拉出去，然后从此以后她连头都抬不起来。在华人的世界，有比法律更可怕的东西，是每一个人的指指点点。我们讲人言可畏，我们都不知道，在一个社会里，有时候我们自己也扮演了一个杀人的角色，因为你所有的指指点点会让那个人活不下去，那今天不只是个人，我相信很多的媒体也在扮演这样的角色，不是用法律，而是用一种窃窃私语偷窥的方法，把一个人的隐私揭发而让那个人活不下去。所以金钏后来就跳井自杀死掉了。

所以也许大家记得在贾宝玉跟她开玩笑，逗她，动她的耳环，然后说，我跟妈妈要你来服侍我好不好之类。她讲了一句话，说金簪子掉在井里，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她是说你如果真的要我，我以后总归是服侍你的。可是她没有想到，她名字就叫金钏，就是女人头上的黄金的发钗，而最后她跳井自杀了，就是金钏是死在井里的。

《红楼梦》好像相信一种因果，一种天意注定的因果，可是这是《红楼梦》里面，我记得我年轻时候读到我觉得最大的一次悲剧，可是这个悲剧我们今天会发现，如果《红楼梦》的作者就是贾宝玉的话，会不会他在写他母亲的故事？华人的社会对母亲有这么多的尊敬，这么多的孝顺，所以他绝对不敢说王夫人不对，他也绝对不敢批判自己的母亲。

可这一段你读完以后，你知道每天在念阿弥陀佛的王夫人，这一次杀死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她自己也许觉得无心，可是她的行动恰恰好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女孩。所以后来死讯传来，王夫人当然也很难过，觉得应该给她很多的赏赐，就送了她妈妈很多的银两。可是我不晓得，作为一个读者，我始终觉得那是无法偿报的一个罪，那也大概注定了这个贾府福气要到头了，就是我们如果没有办法去悲悯别人，去包容别人，我们大概就不会有更大的福分。所以我一直觉得30回跟29回有一种关系。

那30回的后段又讲到一个唱戏的女孩龄官，非常非常美的龄官，可是这些9岁就卖到贾家唱戏的女孩子，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能够出去，也一辈子没有机会恋爱。可她们在戏台上演的，比如说杜丽娘是一个恋爱的故事，所以她最后爱上的就是管这12个唱戏女孩子的一个贾家的少爷叫贾蔷，所以有一天下着雨她就蹲在地上，她的心事不能跟别人讲，因为那个年代没有私下的恋爱，她就拿一个东西在地上、土地上一直重复写一个字，蔷薇的蔷，一直写蔷，然后被宝玉看到，那宝玉提醒说雨好大，你身上都湿了，你怎么还在写这个字？然后她就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