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回 泪痕诗句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34 泪痕诗句

一、知识点：

1、春凳：春凳是可供两人坐用的一种凳子，古时民间用来作为出嫁女儿时，上置被褥，贴喜花，请人抬着送进夫家的嫁妆家具。

2、林黛玉所作泪痕诗句：

其一：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那得不伤悲！其二：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日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斑。其三: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        无？

二、金句/精华笔记

1、她只讲了一句话，我也希望所有的读者能够把这句话记住，她跟贾宝玉说，你从此以后都改了吧。其实大概要《红楼梦》读好几回，我才知道这句话有多么痛。因为我们知道前面薛宝钗劝他读书、考试做官，史湘云劝他读书，考试做官，只有一个人不劝他做官，就是林黛玉。林黛玉是他前世的知己，他们觉得生命要好好的做自己，不一定要为了世俗去扭曲自己，去把自己变成一个不快乐的一个人，可是林黛玉看他受这么大的苦，也不免输出说，你从此以后都改了吧。

2、他说的“我为这些人”很清楚，一个是蒋玉菡，一个是金钏，一个是社会里面最歧视的戏子，第三性公关，一个是别人最看不起的丫头，根本不把她的命当命的。可是贾宝玉跟林黛玉说，我为这些人就是死了，我也情愿。我想这两个人的对话，看得出为什么他们是知己，因为他们对生命有一个本质的尊重，他们是完全不去跟世俗妥协的。

三、全文逐字稿

我们介绍了《红楼梦》第33回，宝玉被父亲狠狠地打了一顿这一段,也看到结尾的时候，贾母赶来责备贾政，贾政吓坏了，因为没有想到母亲、贾宝玉的老祖母贾母发这么大的脾气。这个贾母讲话很讽刺，就说我一辈子没有养出一个好儿子，你叫我跟谁去说话？因为贾政说这是我儿子，我应该教育他，他在外行为不端正，所以我打他教育他。可是贾母跟他讲的话是说，我一辈子也没养出一个好儿子。那我们知道贾政就是贾母的儿子，所以有时候我们觉得好有趣，就是祖孙三代忽然在伦理当中发生了一种争执。

然后贾母说，我知道，你看我们祖母跟孙子不顺眼已久，我就带着他走，我不要再跟你住在一起。那当然贾政吓坏了，就跪下来求母亲不要发怒，就说我也是为了宝玉好，我是为了我的儿子好。那贾母还是继续讽刺他，说那我一辈子都没养出一个好儿子，我要依靠谁？我要跟谁说话？这种复杂的三代之间的关系就在这里发生了。那当然贾母后来等于是下命令逐客令，就说你还在这里干什么？你还要我们看着你把他打死吗？所以贾政才退走了。

那贾政退走以后，贾母就赶快要大家怎么样去治疗，丫头不太懂，这个时候还想扶着宝玉走路。王熙凤非常的聪明，非常的机灵，说糊涂东西，他这个时候怎么走路？因为已经打到臀部到大腿，肉都烂掉了，所以他根本不能走。所以王熙凤就命令说拿一个像担架的叫春凳，就是以前用藤编的这种躺床，有点像卧榻一样。然后命令抬回去照顾，那么所以34回基本上就在写围绕着宝玉被打了以后治疗的一些状况。

那我们看到当然很多人在忙，每个人都在关心，而这个时候第一个来的就是薛宝钗，薛宝钗手上拿了一丸药。好，我们当然知道薛宝钗因为家里面是皇室的采买，替皇室去买东西的，所以她见多识广，家里也储存了很多珍贵的东西，所以丸药这种东西，她就说，教他们怎么样把它研碎了，用酒调和，然后怎么样服用，怎么样敷在伤口上。

那我们看到说这个时候丫头袭人就把宝玉的身上的衣服都褪下来，因为要养伤，就发现说从臀部到大腿上都有四个手指宽的僵痕。所谓僵痕就是被板子打了以后凸起来的那些部分。因为那个门板大概有四指宽，四个手指宽，所以大家就在那边看。然后连袭人都心疼，就说怎么下这么狠的手，怎么下这么狠的手，自己的儿子怎么会打成这样？幸好没有动到筋骨，不然打成一个残疾，以后路都不能走，到底怎么办？

那这个时候薛宝钗来了，拿了一丸药来教他们怎么疗养。袭人因为来不及给宝玉穿衣服，因为她是把他的下身都脱光了，在替他检查疗伤。那刚好有一个少女进来，所以不方便，袭人就拿了一个被子，赶快帮他盖起来。

那这个时候宝钗跟宝玉就讲了一些话，我觉得最有趣的是，宝玉被打到这个样子，几乎是昏迷的状态，可他知道有客人来了，他微微睁开眼睛，发现是宝钗，他第一个讲的话是说，我一点都不痛，我是装出来的，因为怕爸爸继续打装出来的。我不知道读者读到这一段有没有感觉，其实宝玉的本性的善良在这种时候透露出来了，因为其实他在昏迷状况，自己已经全身，以作者的描述，说像刀割一样，像用针在挖一样的痛。可是他怕别人因为他痛而痛，所以他会安慰别人说，我不痛，我是装出来的，我那样大叫大哭是装出来的。

所以宝钗当然也很聪明，知道说，你这么细心，这么体贴人，你干嘛做这些事情落了把柄，让父亲这样痛揍你？可是我觉得《红楼梦》的作者非常有趣，就是在这种地方会透露出贾宝玉这个男孩的委屈。我说委屈是说他是一个非常重情感的人，他对于一个地位非常低的戏子蒋玉菡有情感，他对母亲这个丫头金钏有情感，可是我们知道贾宝玉所有的情感都一清如水，干干净净。

其实我们一直觉得《红楼梦》的作者始终没有描述这个小男孩，到底跟这个蒋玉菡男孩，跟金钏这个女孩有什么关系？其实好像都没有，不过就是他喜欢这些人，而且也不觉得这些人地位低卑，他就应该保持摆少爷的架子，那这个时候他反而受了伤，受了痛，他回过头来还在安慰别人，因为他不希望人世间因为他的痛而有人也一样的受苦。

然后大家也聊起来，就在宝玉的身边，袭人跟宝钗说到底什么事情，怎么会让老爷这样发怒，贾政怎么会把自己儿子打成这样子。袭人就讲了，说好像是两个事情爆发，一个就是宝玉跟唱戏的琪官蒋玉菡好像有一些暧昧的关系，被忠顺亲王府来逼问，说到底人在哪里。而这个时候袭人就不小心讲了，说因为蒋玉菡是薛蟠，薛宝钗的哥哥介绍给宝玉的，所以会觉得说是不是宝玉跟蒋玉菡太好了，薛蟠有一点嫉妒，就跑去打了小报告，那其实这个我们不确定，而且后面我们也看到作者写到薛蟠虽然大剌剌的可是不是一个坏人，大概不至于是他打的小报告。

可是宝玉这个时候听到了，我还是要讲宝玉身上痛到不行，可他听到别人这样讲的时候，他怕薛宝钗心里难过，好像他被打是因为她哥哥去打了小报告，所以他立刻就说没有这回事。我们看到这一段不断的在描述贾宝玉非常动人的本性，那个本性是说他觉得所有的苦他自己的身体都可以承担，他不希望别人因为他受苦而去遭遇，不管是生理上的痛或心理上的委屈。

所以这一段34回一定要细心的读，是发现作者其实在他被挨打以后透露出来个性的那种温和善良，对人的担待跟包容，我觉得是中外古今文学里，我自己读到过，非常不可思议的一个个性，而这样的个性竟然是被写在一个十几岁的小男孩身上，因为我们觉得这个男孩，通常青少年这个年龄是最毛毛躁躁的，也最不懂体贴别人的。

可是贾宝玉是非常奇特的一个个性，我们就看到薛宝钗走了之后，宝玉身上痛，说热如火灸，就全身好像发烫，好像用那个草在烧，在灸，我们讲针灸的灸这个字是艾草在烧，全身这样发烫，晚上根本也睡不着，就唉呦唉呦，然后快到天色将暗的时候，还没有办法完完全全的睡好。后来昏昏的，好像昏迷过去了，也不晓得睡着还是因为痛的太过，有一点晕了，然后就在梦中见到蒋玉菡来，就是琪官来找他，又见到金钏进来说她为什么要跳井。

他在昏迷的状态，可是他觉得这两个人都因为他受了牵累，而他此时此刻被打到这个样子，好像他也不知道要怎么救他们。我觉得34回大概很动人的这些画面就是《红楼梦》写得很好的部分常常是在真实跟梦幻之间，这个小男孩被打到这个样子，在昏迷的状态，似真似假，好像是梦境，又像是真的。

可是我们知道梦跟真实之间也许是牵连在一起的，因为他心里面万般的不舍。蒋玉菡跟金钏，这个男孩跟这个女孩是他这么疼爱的，而他们都是在社会最低卑的人，不断被欺负的人，没有人把他们当成人来看待的。就像贾宝玉自己的母亲打了金钏一巴掌赶出去，她从来不想说你这个行为会让这个女孩子活不下去，也向忠顺亲王府去逮捕这个蒋玉菡，只是因为你有钱，你包养了这个男孩子，那也从来不考虑说蒋玉菡是不是要有他自己的个人的生活。

所以这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其实都是宝玉疼爱的，好像宝玉也是前世有缘，要来保护这些青少年、青少女。这时候在昏昏迷迷当中，我觉得作者写的极精彩的一段是忽然听到哭声。宝玉听到哭声，觉得似真似假假，不晓得是不是梦里面的金钏在哭，不晓得是不是梦里面的蒋玉菡在哭，微微睁开眼睛，发现不是梦，那个哭声竟然如此真。

我想敏感的读者应该知道，坐在他旁边的不是别人，一定是林黛玉，就是他们是有前世的缘分的。我们看到第一个赶来的薛宝钗只是拿药要治疗宝玉，可是我们知道人的病有时候不一定是身体上的病，人的痛也不一定是身体上的痛。贾宝玉此时此刻心灵上的痛，心灵上的病百倍于他生理上的痛，所以他的前世知己要来安慰他，就是林黛玉。

林黛玉在哭，哭得眼睛都肿了，可是林黛玉不敢在人很多的时候来，所以现在天色将暗，别人都走了。所以我们看到，所有的人关心，拿药给他，要他好好休养，这个热闹都走了之后，林黛玉孤独地来了，通常我们生命里的知己也许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吧。所以我们有时候也觉得情感非常特殊，是不是那个在你生病的时候，受苦的时候立刻赶到现场的人，是你的知己；还是说也许在你最无助的时刻，那个人来了，又像梦，又像真实。

所以我觉得这一段好短的一段，大概只有几行。从贾宝玉从梦里面醒过来，听到哭声，到他看到林黛玉在面前，他讲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说，你怎么来了？太阳虽然刚下山，可是地还是热的，这样的夏天，你走过来看我，你生了病怎么办？

好，我还是要讲，大家注意34回，整回都在讲这个受伤最大的小男孩，永远想到的是别人，他不要别人受伤，不要别人受苦，特别是林黛玉，因为是他最疼爱的。所以他就责备她说，你干嘛这个时候跑来，我又没事，你干嘛跑来？林黛玉当然知道贾宝玉此时此刻生理心理的痛有多么严重，可是她哭得讲不出话，她只讲了一句话，我也希望所有的读者能够把这句话记住，她跟贾宝玉说，你从此以后都改了吧。

其实大概要《红楼梦》读好几回，我才知道这句话有多么痛。因为我们知道前面薛宝钗劝他读书、考试做官，史湘云劝他读书，考试做官，只有一个人不劝他做官，就是林黛玉。林黛玉是他前世的知己，他们觉得生命要好好的做自己，不一定要为了世俗去扭曲自己，去把自己变成一个不快乐的一个人，可是林黛玉看他受这么大的苦，也不免输出说，你从此以后都改了吧。

可是贾宝玉的回答也很惊人，他说我为这些人就是死了，也是情愿的。他说的“我为这些人”很清楚，一个是蒋玉菡，一个是金钏，一个是社会里面最歧视的戏子，第三性公关，一个是别人最看不起的丫头，根本不把她的命当命的。可是贾宝玉跟林黛玉说，我为这些人就是死了，我也情愿。我想这两个人的对话，看得出为什么他们是知己，因为他们对生命有一个本质的尊重，他们是完全不去跟世俗妥协的。

所以我们很惊讶是林黛玉出场到走，大概只有几行，不到一页，因为忽然别人说二奶奶来了，就王熙凤又来了，林黛玉立刻就要走。贾宝玉说奇怪，你又不是不认识他，你干嘛要走？她说，你看我眼睛哭的这个样子，肿的这个样，等一下又被她嘲笑了，所以她就从后门溜走了。

好，王熙凤就来了，王熙凤在那边叽里呱啦讲了一大堆热闹的话。我们知道王熙凤也不是不关心宝玉，可是人与人的关系有时是非常表面的。可是宝玉这个时候心里面全部都在林黛玉身上，看到林黛玉哭成那个样子，不晓得怎么办，所以也巴不得王熙凤赶快走。好，王熙凤走了，贾宝玉东想西想，可他又起不来，也不能走路，他不晓得怎么办？平常他一定赶快跑到潇湘馆去安慰林黛玉。

好，他想了一个办法，我想这个办法我们讲出来，也许大家会知道34回会有多么动人。他把晴雯叫来，他的丫头，他说晴雯，你去看看林黛玉好不好？到潇湘馆替我去看看林姑娘。晴雯说我没事跑去干嘛？一个事情也没有发生，我跑到人家门口说，唉，我来看看你，人家不是觉得你是神经病。她说你要不要给她什么东西或者怎么样？我可以有一个借口。宝玉说，噢，这样子，他说这样也对，他就把身边的两个手帕给晴雯说，你把这个手帕拿去给她。

晴雯说，唉，你别挨骂了，你要送也送名牌一点，然后新的手帕，你拿着两个旧的手帕给她干嘛？宝玉说，你拿去她就知道了。晴雯就去了潇湘馆，林黛玉在枯水，她不见人，她在屏风后面，她说什么事？她说宝二爷说拿手帕给你，她说，噢，一定是很好的名贵的东西，请他送给别人，我不太需要。晴雯说不是什么名牌，也不是新的，是旧的两个手帕，林黛玉心里面嘣一下就懂了。因为她在哭，所以宝玉就托人带两个手帕去。

这个时候我们看到晴雯走了，黛玉就起床流着眼泪磨墨在手帕上写了三首诗，讲到她自己眼泪流不完的痛。我们知道林黛玉后来临死前烧的手帕就是这一张手帕，上面全部是她的泪痕。所以《红楼梦》如果我们很细读，我想34回是非常非常值得好好推敲的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