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回 咏菊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38 咏菊

一、知识点

1、诗言志：语出《尚书·虞书·舜典》。“诗言志，歌永言”，意思是诗是表达思想感情的，歌是唱出来的语言。

2、榭：建筑在台上的房屋。

二、金句/精华笔记

1、所以我觉得在传统的社会里，我们总觉得每一个孩子受父母家人的影响很大，可是红楼梦里的探春是最明显的一个例子，让你看到红楼梦的作者试图在封建的家族的层层的限制底下，让一个青年人走出自己个性上最光明最美丽的一条路。

2、我们有时候会面对一个老人家，我们以为他没有年轻过，可是我们忘了，每一个人都年轻过，他的心灵深处都有一个青春，如何在60岁、70岁甚至80岁的一个老人身上，替他找回青春的美，我觉得是非常动人的。

3、我们就看到她在写诗，可是诗里写的不只是菊花，其实是林黛玉自己的个性，自己的生命的抱负。她觉得我活着，父母双亡，我是一个孤儿，也许生命孤苦，可是我还是有我自己生命的自负、自信跟骄傲。所以“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是在问菊花，可是也是林黛玉最精彩的独白，所以这一天的写诗，她就得到了第一名冠军。

三、全文逐字稿

我们要谈一谈红楼梦的第38回。我们从红楼梦37回看起，就知道当时一个大概14岁上下的贾家的一个女孩子贾探春很年轻，那她的母亲是赵姨娘，出身不是特别好，可是我们在谈红楼梦的时候，一直非常地看重这一个少女，这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因为她非常的自尊自重。

所以红楼梦的作者很明显的让你感觉到，就是他觉得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出身，不同的遭遇。可是不管什么样的出身遭遇，如果自尊自重，其实都会得到别人的敬重，那探春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因为她的亲生母亲赵姨娘非常不堪，就是在个性上有很多的扭曲，可是面对这样一个亲生的母亲，探春总是可以把事情处理得很好，那么最重要的是她为自己的生命走出一条非常精彩的路。

所以我觉得在传统的社会里，我们总觉得每一个孩子受父母家人的影响很大，可是红楼梦里的探春是最明显的一个例子，让你看到红楼梦的作者试图在封建的家族的层层的限制底下，让一个青年人走出自己个性上最光明最美丽的一条路。

所以我们曾经在37回里特别说到，在大观园当中，都是15岁上下的这些男孩女孩。贾宝玉、薛宝钗、林黛玉，每个都非常优秀，可是有点锦衣玉食，就生活过得很好，很安逸，有人伺候着你，每个人都有好几个丫头，然后花园花开烂漫，生活过得这么好，可是也有一点让你感觉到荒废岁月。

我说的荒废岁月是好像这些年轻的孩子就养在那边，对于人生也没有很明显的目的，何去何从，尤其是女孩子，因为在那个年代当中，她们的命运也并不是很自主的，所以在37回当中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是探春有一天就发起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就是说她希望召集所有跟她年龄差不多的这些姐姐妹妹们一起来组一个诗社，那么所以他们就组成了海棠诗社。

因为那一天刚好有人送了两盆的白海棠花给贾宝玉，所以他们就以海棠花作为第一次聚会，第一次雅集的一个主题，大家用海棠花来写诗。我想我们常常讲说诗言志，诗在生活里，在我们现实生活里，好像可有可无，那一般人忙碌于自己的职场，大概也不会有习惯写诗或读诗。可是我常常有一个经验，就是碰到一个中年朋友，可能在企业界已经赚了很多钱，或者在政治界做得蛮风风光光，可是他会忽然讲，说我年轻时候也写过诗的。

我其实很高兴听到这句话，我觉得意思是说，大概我们在青春时刻都曾经对生命有过梦想，会不会因为有梦想。其实就会靠近诗，可是也因此我在观察会不会到某一个年龄或者职场上打滚久了以后，越来越世俗，我们就会远离了诗。

所以我们在读37回、38回，我们看到这些十几岁的孩子们，他们组了诗社。37回当中歌咏白海棠，38回主题变成菊花，因为已经开始要入秋了，他们就以菊花作为他们写诗的主题。可是我就觉得他们不见得只是局限在我们今天所认为的文艺青年只是写诗，好像文艺社团，我觉得是爱生命本身，好像希望能够把海棠的美，把入秋以后菊花的美都借着诗句跟他们的自己的生命能够做一种对话。

所以我特别希望，尤其是年轻的朋友，在读37回、38回的时候，不妨也回头看一看我们今天在高中大学的很多的社团，而这些社团多多少少也让我们看到在十几岁很可能对生命就有向往，有梦想。可是不要忘记，也许你入了社会磨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你慢慢这一部分就不见了。所以我想我读38回的时候，其实我自己有很多的感动，那这个感动，特别是我们看到他们在入秋的季节，桂花开了，菊花也开了，他们就以菊花作主题，写了十几首诗，每一个人对菊花的歌颂。

那我们也常常会觉得我们的生命能不能在春天看到樱花绽放，能不能在秋天看到红叶染红，其实它不只是在欣赏自然的美，它也可能在提醒我们自己生命里最美好的某些部分。我们看到红楼梦第38回，这个海棠诗社的成员要决定聚会，那这一天聚会他们就事先做了一点准备，因为每一次聚会有一个不同的人来做召集人。我们现在如果在大学有一个诗社，也可能说我们轮流，今天是某甲来主持，下一次某乙来主持，那主持的人召集的人其实也在动脑筋，说我要怎么样子来让大家这一次聚会有一个特别的意义。

那这一次在38回当中，我们看到召集的人就是史湘云，这个性有点像男孩子，很豪爽的个性，豪迈的一个女孩子。那她跟贾母史太君是亲戚，所以这一天她就想了一个方法说，唉，我们来赏桂花，可是主题是歌咏菊花，而且她说她写诗喜欢自由，不喜欢限韵。

因为我们知道第一次37回里面他们写白海棠花，他们用了门、盆、魂、痕，用en的这个韵来押韵，那她就觉得说写诗就是表达自己的自由意志，干嘛弄的技巧这么多，格律限制这么严，好好的句子最后都写不出来了。所以我们就看到史湘云的个性是比较倾向于为生命而艺术的，她不喜欢把技巧搞得太难。

那她跟薛宝钗商量以后，两个人的意见很类似，薛宝钗特别提醒了史湘云，说自古以来，好的文学家，好的诗人，哪里有故意用大家读不懂的词，故意用大家不会用的韵。她说那个都是在刁钻古怪，在卖弄，那其实不是真正的文学。所以我觉得这些小孩子虽然十几岁，可是对于文学的定义非常大气，不会去矫揉造作。

所以我们就看到他们后来就决定在这一天聚会，有几个主题，就是以菊花，而菊花上或者下能够各自安一个字，比如说问菊花什么，或者回忆菊花，或者是寻访菊花，那么菊花就开始跟人有了一个对话的关系。而且薛宝钗也很懂事，她觉得史湘云不是很有钱，因为她的叔叔婶婶对她并不是很好，她就说我们家里有一些很好的螃蟹，那入秋以后刚好也是螃蟹好的时候，那我们就赏桂花，吃螃蟹来歌咏菊花。所以这天主题就定出来了。

那定出来以后，大家很高兴，还特别邀请了贾母。我们知道贾母已经是60岁以上的老太太了，通常这些年轻的少女青少年们聚会写诗，好像她也不见得会参加。可是这一天大家也觉得，不见得是写诗，是一个很好的秋天入秋赏桂花，吃螃蟹，赏菊花的感觉。

所以他们就邀请了贾母，那贾母就问他们说在哪里聚会，他们就说在藕香榭，莲藕的藕，香味、芳香的香。我们知道它就是靠近在水边的一个亭子，因为水池当中都种荷花，会有莲藕，所以就叫藕香。那榭这个字是一个建筑，它是一个像亭子的东西，四面没有墙壁来围着，所以榭也就是人坐在里面去欣赏荷花，欣赏山水的一个空间。

那贾母就很高兴，说那个地方真好，因为靠着水，有四面环水的一个亭子，所以就在那个地方可以欣赏桂花，也可以吃螃蟹。贾母到了那个地方以后，就看到有些丫头在烫酒，在煮茶。她就看到亭子上有两个柱子，柱子上有一副对联。好，我们知道对联就是一对诗句，可是我想在古老的传统社会里读诗，不见得一定要去买一本诗集。我们走到庙里去，我们会发现庙的柱子上都是对联，其实就是诗句。那这是传统了不起的一种文学，进入生活的一种设计。

那贾母是不识字的，她就问史湘云说，你读给我听听，这个对联讲的是什么？史湘云就念给她听，说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非常美的一幅对子。芙蓉是在讲荷花，古代称水里的荷花叫芙蓉，那荷花好像它的影子忽然被水光摇破了，摇碎了，是因为有人在划船，所以用兰桨，就是划着桨进到了水池当中，所以荷叶荷花就被移动了，所以叫“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就是荷花旁边有莲花，有藕，有莲藕，它们都有香味，那很浓郁的香味，然后带出了一个竹子建构的桥梁，就“菱藕香深写竹桥”。

我们平常看到一个老太太，我们都觉得她的生活大概被柴米油盐酱醋茶搞得灰头土脸，已经失去了青春的某一种美。可是这一天，当十几岁的史湘云念这一句诗，这一个对联的诗句给这个老祖母听的时候，史太君，年纪大的贾母忽然好感慨。她忽然说，史湘云，我记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是一个老太太六十几岁七十岁左右了，忽然回忆说，我十几岁的时候，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还没有结婚。我的娘家也有一个这样的亭子，亭子上也有这样的诗句，然后它的名字叫枕霞阁，枕头的枕，晚霞的霞，好像枕着晚霞睡觉的那样的一个亭台楼阁。

然后这个年纪很大的老太太忽然就回忆说，我当时很顽皮，就掉到水池里去了，然后头上还碰破了一个洞，那大家都以为她活不下来了，没想到后来就结了一个疤。她还指着那个额头上的疤跟史湘云跟这些青春少男少女讲说，你看，就是这个地方破了一个洞，我觉得一个老太太在记忆身体上的一个疤痕，而这个疤痕是她青春里最美的一个回忆。

所以我读到这一段我的感动是说，我们有时候会面对一个老人家，我们以为他没有年轻过，可是我们忘了，每一个人都年轻过，他的心灵深处都有一个青春，如何在60岁、70岁甚至80岁的一个老人身上，替他找回青春的美，我觉得是非常动人的。所以这一天贾母也好开心，他们就一起吃螃蟹，赏菊花。

我们知道秋天螃蟹很好，可吃螃蟹很麻烦的是螃蟹有它的腥味，而且它的蟹黄会腻在手上。我常常介绍朋友说，现在我们在台湾，在东方，有时候我们吃螃蟹，想尽办法在吃完螃蟹以后让手上的螃蟹的腥味能够除掉。所以我在不同朋友家里吃螃蟹，最后洗手的东西，有的用茼蒿，有的用菊花瓣，有的用芍药花瓣，用各种方法去腥。

那我要介绍大家，红楼梦38回里告诉我们，当时的荣国府大观园里，吃完螃蟹用的是菊花叶子以及桂花的花蕊，拿来用火熏了以后蒸出来的绿豆面子。所以是三样东西，菊花叶子等于是菊科的味道，桂花的花蕊有桂花的香味，可是用它们的味道来熏，用火慢慢烤，熏出绿豆面子，就是绿豆煮成粉状了，然后这个晒干以后的绿豆面子，它可以把手上所有的油腻腥气一起去除。

我不知道我们在读红楼梦是不是能够学到，今天因为在台湾吃螃蟹非常普遍，其实它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生活美学，所以它并不见得让我们觉得贾府大观园都是富贵荣华，吃山珍海味的日子，可是他们非常懂得生活里的细节。那个细节包括最后如果你吃完螃蟹，立刻写诗，你手上都是蟹黄，都是腥味，大概也不对，所以必须要有一个清洗的过程。就用菊花叶子、桂花蕊熏蒸出绿豆面子，然后来把手上所有的腥气去除掉，然后才写诗。

所以我觉得我们后面读到每一个人，就开始选他们要写的诗句是什么。我们说到它是用菊花做主题，可是可以回忆菊花，可以问菊花，可以靠着菊花做梦，可以供养菊花，所以十几首总共有12个诗的题目，都是人跟菊花的关系。

而这一天我们看到写的最精彩的就是林黛玉，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因为林黛玉本身是一个孤独的个性，她不像别人喜欢在春天里开花，所以她本身的个性里就有一点像菊花。因为菊花是秋天的花，所以她就写出非常动人的句子，说“孤标傲世偕谁隐”，她在问菊花，你这么孤独，你这么自负骄傲，你为什么开花要开在秋天一样开花未底池，为什么你不肯在春天开花，不肯在夏天开花？好像你觉得自己有一种自负跟自信，不去跟其他的花去争春天，争夏天，宁愿在一个入秋以后，寒凉的秋天默默的开花。

好，我们就看到她在写诗，可是诗里写的不只是菊花，其实是林黛玉自己的个性，自己的生命的抱负。她觉得我活着，父母双亡，我是一个孤儿，也许生命孤苦，可是我还是有我自己生命的自负、自信跟骄傲。所以“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是在问菊花，可是也是林黛玉最精彩的独白，所以这一天的写诗，她就得到了第一名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