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回 海棠诗社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37 海棠诗社

一、知识点：

1、《兰亭序》：东晋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三日，王羲之与谢安、孙绰等四十一位军政高官，在山阴（今浙江绍兴）兰亭“修禊”，会上各人做诗，王羲之为他们的诗写的序文手稿。《兰亭序》中记叙兰亭周围山水之美和聚会的欢乐之情，抒发作者对于生死无常的感慨。

2、押韵：也作"压韵"。作诗词曲赋等韵文时在句末或联末用同韵的字相押，称为押韵。诗歌押韵，使作品声韵和谐，便于吟诵和记忆，具有节奏和声调美。

二、金句/精华笔记

1、林黛玉喜欢讲魂魄。林黛玉好像不是一个追求现世的美的少女，她总觉得生命里面有一种哀伤的一个东西，所以她的诗句也永远跟薛宝钗不一样。所以我特别希望我们在讲37回的时候，我们看到这个诗社刚刚开始，可这个诗社其实对很多年轻朋友是一个重要的提醒，是说创作必然回来做真正的自己。

2、因为我们知道很多写古诗的人后来就被古诗的太严格的格律绑死掉了，绑死掉是说，他先想到凭着音韵，所以它的内容根本可能是无聊的内容。那我们都知道，自古以来都认为诗言志的诗最可贵，是因为它讲出了心里面的话，如果这个话已经不是心理的话，是勉强造作拼凑起来的，它就没有意义了。

3、大概都可以用这样的角度去看你喜欢的文学到底是哪一种文学。是刻意卖弄技巧的文学？还是说不那么在意技巧，而宁可把自己的心事、生命的追求更直接的跟所有的人分享？我想这是一个值得去思考的问题。

三、全文逐字稿

红楼梦第37回，可能对多看几次的读者都有蛮深的印象，因为这一回当中他们组了一个诗社。这个诗社有时候我们对于300年前的青少年的文化不一定很了解，可是我常常会希望能够用现代的我们自己生活里的一种生活习惯来比喻。

我相信我们在高中、在大学喜欢译文的年轻朋友，可能在学校里面也会办校刊，或者组一个诗社，一个什么文艺社团，大家常常聚在一起读书，或者做一些讨论，甚至做一些创作。好像我自己在高中的时候就参加了当时的广播剧团文艺写作协会诗社，大学时候也办了一个诗社。

所以我想我们读到37回，当时大概13岁左右的贾家第三个女儿就是贾探春，她忽然好像心血来潮，就写了一封信给大家，给林黛玉，一封给薛宝钗，给李纨，给贾宝玉。那37回里面一开始是说贾宝玉接到了探春的一封信，那这封信写得很工整，就是恭敬的叫二哥，因为贾宝玉是探春的二哥。

然后讲说古代的文人都常常有所谓的雅集，尤其像在东晋南朝的时候，像王羲之、谢安这些人，他们就经常会有文艺的聚会。大家读王羲之的《兰亭序》，大概都知道，在春天快要结尾的时候，很多的文人就会聚在风景很美的兰亭这个地方，曲水流觞，一面喝酒，一面作诗，然后最后把诗全部搜集在一起，那就找王羲之写了一篇序言，叫做《兰亭序》。所以我想这些文人之间的来往多多少少影响了当时大观园里的这些青少年。

探春是一个我觉得很有个性的女孩子，也很有作为，虽然她自己的出身不高，要因为她的母亲是一个丫头的出身，就是赵姨娘，而且是一个人品很被所有人诟病的一个女人。可探春非常的有个性，她非常的好强，那也觉得生命并不因为这个母亲不像样子就自我放弃，那相反的她非常的上进，所以她就写了这封信，觉得在大观园里这些姐姐妹妹们年龄相差不多，那大家都喜欢读书，也都喜欢生命里美好的东西。

我想讲到这里，我特别要强调是说大概在青少年时候办诗社，办一个校刊，我觉得不完全只是文艺，有时候大家说，你们是爱好文艺的年轻人。我现在回想起来，中学、大学参加诗社，好像诗对那个时候来讲是一个生命的追求，其实并不见得那么在意诗写得好或者不好，而是希望借着诗认识一些很优秀的年轻人，认识一些跟自己一样对生命有向往，有梦想的年轻人。所以我想特别要提到说这个诗社，探春发起的这个诗社也许应该从这样的角度来看。

那37回里就写到宝玉收到这个信以后觉得好开心，就觉得年轻，家里也很有钱很富贵，可是整天光阴虚度，好像也没意思，就觉得有一个事情做一做，写诗、聚会、雅集都是很好的一个事情。所以刚好这个时候，因为贾宝玉的爸爸贾政也不在家，因为他被政府派出去做学差，就是有点考察所有的教育制度。可是我们常常只讲到就是贾宝玉的爸爸贾政是一脑袋都是考试做官的一个文人，所以他基本上就是要宝玉贾宝玉这个儿子读考试要考的书，将来准备做官。可是恰恰好我们看到这个诗社其实不是为了考试组成的，他们不是要读教科书，他们希望组织在一起，能够去歌咏生命里美好的东西。

那恰恰好这一天，有一个贾家的草字辈的年轻人叫贾芸，我们前面也提到过这个人，他帮贾府大观园种花，所以他得到两盆很好的白海棠花。因为是秋天，秋海棠盛放，所以贾芸就送了两盆到宝玉的房里。这一天年轻人聚会，就决定把他们的诗社取名为海棠诗社，而且第一次聚会他们要创作写诗，他们就以白海棠作为他们书写的主题跟对象。

所以我想这一天他们聚在一起以后，就找了一个人，就大观园里比较年长的一个就是李纨。我们知道李纨是贾宝玉的嫂嫂，就是她原来的丈夫，叫贾珠，珍珠的珠。可是有了第一个孩子以后，丈夫就死掉了，所以李纨守寡，那么也是一个青春有点被耽误的一个女性，可是基本上我们知道她的年龄大概也就在 20岁，大概不会太大，就在20岁上下，所以她就被推举出来做诗社的，有点像社长一样。就是将来多久聚会一次，然后聚会的时候以什么方式来写诗，可能都是由她来主管，像一个诗社的社长。

我想很多年轻朋友大概参加学校的文艺社团，最后也都会推举一个这样的一个社长出来。那李纨自己认为她不太会写诗，因为她的爸爸是一个比较保守，八股的读书人，认为女孩子不要读太多的书，他的爸爸认为女孩子读书将来就是管帐，记记账就好了。所以李纨虽然读了书，可是都没有深入，那这就是传统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很迂腐的一些观念。可是李纨自己很爱读书，也很爱诗。

我是觉得李纨这个角色在红楼梦里特别有趣，就是让大家觉得她对生命的美好，她不是不知道，可是因为她做了寡妇以后，好像被世俗界定为一个不再能够有生命的美好创作的一个女性。所以最后她也就说我不太会作诗，那我来做你们的社长，反正就来管理这个诗社。那么也就定出说每个月的初二或者十六这两天就是诗社的日子，大家一定要聚会，一起来写诗。

那我们知道，因为过去的一般的大家族，初一跟十五常常有仪式，就是可能到庙里烧香拜佛，可能吃素，所以她就避开了初一跟十五，就选了初二跟十六来做诗社的日子。而且很有趣，就他们觉得他们是亲戚，那像林黛玉可能叫贾宝玉叫表哥之类的，那都是亲戚，哥哥姐姐妹妹这样叫。

可是参加了一个诗社，他们觉得在诗舍里大家应该是平等的，不要再有这种亲戚的关系，因为华人的亲戚关系最后往往比如说，我们总不好意思写一首诗比哥哥写的好吧？因为他是辈分比你高的，所以我们就会觉得他们故意要摆脱华人伦理的这种保守的牵绊。他们就说我们每一个人取一个自己的名字，比如说林黛玉住在潇湘馆，她就取了一个诗社的号，叫潇湘妃子。那薛宝钗住在蘅芜苑，就取了蘅芜君。那嘉宝玉住在怡红院，就叫做怡红公子。

所以我们就看到这里面很重要的一点，我觉得这个诗社的意义是说离开一下我们在伦理里面的秩序，比如说我跟我的父母，或者我们跟自己的夫妻之间的关系，跟孩子的关系，它是一个叫做伦理的东西。可是在创作的世界里面，孩子不一定写的诗不比爸爸妈妈好。

在我做系主任时候，我也常常要强调说学生有可能因为年轻，他画出一张很棒的画，是我可能画不出来的。所以我想诗社很大的意义是说在创作的领域，每个人都是回来做自己，他不再是伦理里面的这种八股的关系，而变成还原回来做纯粹的自己。所以我觉得这一天他们聚在一起，后来就以白海棠做主题。

古代写诗的时候有韵的问题，比如说我们一个句子的结尾，那个字要押什么韵，所以他们就想说应该要有一个韵脚。后来就找了一个丫头随便讲一个字，因为那个丫头刚好靠在房门旁边，就讲了一个门，好，我们知道门，如果你在你的电脑里打 en这个韵，就会出现很多跟门有关的韵部，譬如说脸盆的盆，灵魂的魂，痕迹的痕，或者黄昏的昏。

所以他们就找出这五个字，这一天就决定以白海棠为主题，可是每一句的结尾要必须是这五个字来押韵，而且他们用门、盆、魂、痕、昏这几个字来押韵。好，就是第一句结尾一定是门，第二句结尾一定是脸盆的盆，然后到第四句、第六句、第八句，分别是灵魂的魂，痕迹的痕跟黄昏的昏。

我想我们现在如果在高中、大学的实施里，大概不会有特别限韵或者限诗体，比如说律诗是一种诗体，或者绝诗也是一种诗体。因为我们现在叫做现代诗、新诗、自由诗，它都比较以表达你的心事为主，你心里面有话你就直接讲。虽然这个句子是诗句，是修饰的，可是不要被太多音韵格律限制到太严。

因为我们知道很多写古诗的人后来就被古诗的太严格的格律绑死掉了，绑死掉是说，他先想到凭着音韵，所以它的内容根本可能是无聊的内容。那我们都知道，自古以来都认为诗言志的诗最可贵，是因为它讲出了心里面的话，如果这个话已经不是心理的话，是勉强造作拼凑起来的，它就没有意义了。

所以我想大家到今天还是可以看到，诗的创作里面会有两条不同的路走，那一条路是矫揉造作，刻意押韵、搞格律，用很多大家翻字典都翻不到的一些词汇跟字，表示自己很有学问，可这样的诗大概到最后也都没有人要读。另外一种很可能是非常直接地把自己心里的喜悦、忧愁表达出来，最后可能有非常动人的句子。

所以我想今天如果年轻的朋友在文艺社团，在诗社里，甚至参加一个文艺营，大概都可以用这样的角度去看你喜欢的文学到底是哪一种文学。是刻意卖弄技巧的文学？还是说不那么在意技巧，而宁可把自己的心事、生命的追求更直接的跟所有的人分享？我想这是一个值得去思考的问题。

所以这一天我觉得大家写的这个白海棠诗里面，探春是第一个交卷的，那薛宝钗交了第二个。那薛宝钗的诗“珍重芳姿昼掩门”，她第一句就押在门上，“自携手瓮灌苔盆”。第二句是“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欲偿白帝凭清洁,不语婷婷日又昏。”

宝钗这8句出来以后，大家都在赞美，觉得好大气，这个诗写得。因为宝钗的个性就是很圆融，然后非常达观，然后不喜欢娇柔造作。所以特别是李纨就非常赞美这一首诗，认为这一首诗里面有一种正派的感觉，好像借着白海棠也在讲自己珍重芳姿，就这么美的花，要好好的珍重生命的美好，那如同自己15岁，正在青春极盛的时代，那么自己也要好好珍重自己的生命。

可是我们知道林黛玉跟薛宝钗个性非常不一样，所以等到林黛玉交出来的诗稿的时候，大家读了就发现非常不一样。因为她用“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的梅花一缕魂。”。好，我们停在这里，大家知道“借得梅花一缕魂”，林黛玉认为白海棠的白好像是从梅花那边借来了一缕魂魄，借得梅花一缕魂。

像这样的句子，我想许多朋友都很清楚，它百分之百是林黛玉的个性。林黛玉喜欢讲魂魄。林黛玉好像不是一个追求现世的美的少女，她总觉得生命里面有一种哀伤的一个东西，所以她的诗句也永远跟薛宝钗不一样。所以我特别希望我们在讲37回的时候，我们看到这个诗社刚刚开始，可这个诗社其实对很多年轻朋友是一个重要的提醒，是说创作必然回来做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