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回 贾母与刘姥姥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39 贾母与刘姥姥

一、知识点：

1、贞节牌坊：通常是古时用来表彰一些死了丈夫，或长年不改嫁或自杀殉葬，而符合当时年代道德要求，流传特异事迹的女性，为其兴建的牌坊建筑。

2、菜钵：青菜钵是一道美食，主要食材是花生米、青菜。

二、金句/精华笔记

1、我们觉得劳动好像是苦，可是不一定。我也到了乡下，我看到在田里面的老太太，我跟她聊起天来，甚至还有80岁的。我在池上看到一位上了90岁的一个老太太，她每天都下田。那你觉得她苦吗？也未必，因为我觉得，哇，身体怎么这么硬朗，我甚至心里想，说，我到九十几岁可以像她这样子吗？这个时候我们就会发现，命好命不好恐怕并没有一个固定的看法。

2、人如何在富贵里不会沦落成老废物？我想是自己要提醒的，所以我常常会觉得我看到有一些贵妇人们家里养尊处优，好多佣人，可她愿意去做义工，愿意到外面去帮助别人，她反而很健康。那贾母也许当时没有这样的机会，可是我相信今天台湾有很多贾母这样身份的贵妇人们，她们已经改变了生活，因为她们不想做老废物。

三、全文逐字稿

《红楼梦》第39回有一段小小的细节是非常希望读者们不要忽略的，因为我曾经问过很多很多的朋友，好像大家都没有注意到，这一段里面谈到了一个人物，就是李纨。我想大家知道她是十二金钗之一，也可以算是《红楼梦》贾家12个最重要的女性之一。

那李纨大概就是20上下吧，她父亲姓李，然后管教这个子女读了一点书，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我们可以知道李纨是在一个非常保守传统的父权的家庭长大的。所以读了书以后，可是也就没有很深的去思考读书的意义在哪里，那么最后就嫁到了贾府，嫁给了贾宝玉的哥哥贾珠，珍珠的珠，那结婚以后，后来怀孕，丈夫就死了。

我们知道古代在那个时代里，一个女性如果丈夫死掉，尤其是这种豪门贵族，那这样的一个年轻女性，她的命运大概已经被决定了。我想今天年轻的读者大概不容易懂。我的话里的意思是说，我们今天如果很年轻，丈夫死掉，年轻的女子守寡，她可以再嫁，她的生命并不因此就结束，除非她很爱这个男性，她觉得她不要再接受第二个男性，可这是自由意志的选择。

可是古代不是，我们知道古代尤其这种豪门贵族，它有一个面子在那里。李纨丈夫死了以后生下孩子，这个小孩叫贾兰，兰花的兰，她就带着这个孩子长大，然后住在侯门这种深似海的大观园中，然后从此以后我们知道因为丈夫死掉，她几乎也不太化妆，然后也不穿鲜艳有颜色的衣服。

《红楼梦》里面每次叙述到薛宝钗穿什么衣服，林黛玉穿什么衣服，史湘云穿什么衣服，探春穿什么衣服，这些年轻的少女们争奇斗艳，可是李纨是一个身上没有颜色的人，好像永远灰扑扑的，没有感觉，没有爱恨。可是她真的没有爱恨了吗？这么年轻一个20岁的肉体，在丈夫死掉以后，好像她就决定我已经死亡了。

因为我们知道古代这种受儒家影响的家庭，都在等着一个年轻的女子，从20岁守寡守到60岁，守40年的寡，守到70岁，守50年的寡，最后可能得到朝廷颁布的一个贞节牌坊。我们到大陆去旅行，在安徽还看到一条路上全部是摆满了贞节牌坊，那贞节牌坊都在讲哪一个女孩子几岁嫁到哪一家，然后几岁丈夫死掉，守寡守了50年、60年，所以皇帝就认为她是一个有节操的女子，就颁贞节牌坊。

我们看到那个牌坊，我们甚至心里有一种害怕跟恐惧，这样的一个道德，最后可能是一个伪善。那其实我们开始会讲得很清楚，如果一个女性她爱一个男子，在这个男子离开以后，她不愿意再接受第二个爱情，这是绝对可以理解，也很动人的，因为这是她的自由意志。可是我们不要忘记，有多少女性可能并不是在自由意志的选择，而是夫家娘家两边的威权压迫着她，让她不能再婚，不能再有一次完美的青春，不能再有一次爱情，所以那个贞节牌坊就变成一种恐怖的东西。

所以我想在五四运动前后，像鲁迅这样的作家常常提出一个观点，叫做礼教杀人。就是礼教，在大户人家里面受儒家的训练，有礼教，所以她必须遵守这样的一个守节的规则。可是李纨究竟是不是在心甘情愿底下，还是说我们从旁边来看，作者对她有很多的悲悯，就觉得这么年轻，好像她就注定了她肉体的死亡。

可是读到39回，你吓一跳，因为这一天他们聚会，大概喝了一点酒，李纨这天忽然变得有一点放肆。我说的放肆，说一个平常没有爱恨，没有表情的年轻女性，忽然这一天她就有一点放肆说，王熙凤有一个年轻的丫头叫平儿，平儿也长得很漂亮，平也很能干，然后这个李纨就在身上一直乱摸。

我想这一段很少人都没有注意到，可大家一定要慢慢的看，因为作者写得非常的委婉，就是平儿忽然叫起来说，就讲李纨大嫂子说，你怎么回事？你这样在我身上摸，摸的怪痒的。好，这里面就说平儿觉得这样的一个动作是平常，李纨不会有的，接着李纨就说你身上这个硬硬的东西是什么呀？结果平儿就说是钥匙。

我们知道古代的女人如果管家会有一大串钥匙放在腰部、胸部，就是很私密的地方，所以我们看到作者透露出来，李纨的手已经摸到平儿身上这种部位了。那其实这一段很快就过去了，那不小心的读者也不会注意到，这一段透露出非常非常哀伤的李纨肉体上的荒凉，就是一个结过婚很年轻，丈夫就死掉，带着一个孩子守寡的女性，肉体上对体温的渴望。

我想读到这一段，如果细读，你可以看到作者的用心所在，墙角的那个不被发现的角色，因为她丈夫死了，所以她不穿鲜艳的衣服，她不做浓妆艳抹的化妆，所以她永远好像是一个安分守己，没有个性，没有爱恨的女性。

可是到39回的时候，作者忽然写道，好像她喝了一点酒以后，她身体里面被压抑的潜藏的一个渴望跑出来了，而这个渴望她当然不敢表现在另外一个男性的身上，因为那是绝对不合礼教的，结果她就表现在一个跟她平常很亲近的王熙凤的丫头平儿身上。她就在那边乱摸平儿的身体，那摸到平儿说，你不要这样摸，我怪痒的。这些都是反衬的写法，让你感觉到李纨的手借着喝酒好像有一点醉态，开始在另外一个女性的身上有一点放肆起来。

可是我读到这里我一点都不觉得作者是在讽刺李纨，相反我觉得里面是好大的同情，是觉得多么可怕的礼教，让一个年轻的女性身体在所谓的守节这个道德底下受到这么大的痛苦，而她连表达对一个人touch，触摸的这样的一个可能都被剥夺了。

所以最后她摸到平儿身上一个硬硬的东西，说这是什么？平儿说这是钥匙，那我们才感觉到，说李纨她身体上对于肉体的那种强烈的渴望可能根本没有消失。我们也看到作者这么委婉的让细心的读者，有同情心的读者才会读到说作者真正关心的其实是一个人生活上的温暖，一个身体荒凉了，多么需要一种体温的安慰。所以我想这是一个小小的一段。

接下来我们看39回，又讲了一个小小的一段，就是袭人，宝玉的丫头忽然抓到平儿，因为平儿是王熙凤的丫头，她帮王熙凤在管家，管家就要发每个月给佣人的薪水。那么袭人就问她说，奇怪，这个月的月例，份例的例，人字边一个排列的列，这个字就是薪水的意思，每个月他们应该得到的，心想怎么还没有发下来？而平儿就说，你需要用钱吗？袭人说，我不是需要用钱，我只是觉得很讶异，比如说应该初一要发薪水，怎么可能到了初五初六钱还没有下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平儿就偷偷地跟袭人说，你需要钱，你来找我，我就给你，私下给你。她说因为王熙凤在管家，可是王熙凤就利用公款去放高利贷，她说一年攒下来的利息的钱，大概有上千的银子。

我们读到这一段也吓了一跳，因为我们都觉得王熙凤管家管得非常严格，非常秉持正义，该赏就赏，该罚就罚。可是我们不知道，这一点点小事，透露出王熙凤其实很多的私心，她也在搞周转，就是以她的身份，她不会缺钱花，可是可能是一种贪婪，她就叫佣人帮她把这个公款到齐，还没有拿回来就收利息，而这个利息每一次她利用这个公款找到的利息，以平儿来转述，就是一年竟然有上千两银子。

因为等一下大家会读到39回当中这个刘姥姥从乡下来了，因为刘姥姥是一个乡下老太太，所以她看到他们在吃螃蟹就在算说，哇，这个螃蟹今年很贵，你们竟然好几篓。然后就一只一只算，一只多少钱、一只多少钱，最后说，哇，你们今天吃的这一顿的螃蟹加起来有20两银子，她特别讲了一句，20两银子，你们这一顿饭的钱是我们乡下人过一年的花费。

所以大家知道20两银子，作者立刻对比出来是有钱人家一顿的饭钱，吃螃蟹还不是正餐，只是吃螃蟹的钱，可是王熙凤一年放高利贷的钱就上了1000两银子。我想作者是非常细心在串联一些事物，可是他让细心的读者自己去排比，去做比较，然后对人有一定的观察，或者也有一定的同情，所以我想这是两个小事。

那么到第三段我们要讲的第三个事情，我觉得是《红楼梦》里会很让我感动的就是这一天刘姥姥来了。刘姥姥来通常就是带一些乡下的什么萝卜，什么这个我们讲的乡下人吃的倭瓜、花生，这种地里面的东西。可是《红楼梦》的大贵族，荣国府、贾府的贵族都好稀罕，有点像我们今天山珍海味吃惯了，忽然有一个人送一个菜钵，我们就觉得这个菜钵太棒了，因为好久没有吃到民间做的菜钵。那其实刘姥姥来也带给这些贵族的贵妇人们另外一种生活不同的反省跟思考。

那作者写了一段非常精彩，就是这一次就刘姥姥来，刚好碰到了贾母。我们知道贾母是史侯家的女儿，出自于四大家族的豪门，嫁给了贾家贵族，所以娘家是豪门，夫家也是豪门，然后活到现在将近70 岁，就是一个贵族的老太太，大家叫她老祖宗的。

那刘姥姥是整天在乡下过穷日子的老太太。那这个贾母听到说来了一个乡下老太太，她就很想见一见，因为她说我身边都是孙子辈，跟我玩的都十几岁的孙子，没有一个同年龄的老人家，那来了一个乡下的同年人，老人家我很想跟她聊聊天，所以她们就见面，我觉得那个见面作者写得好精彩。

贾母就看到这个乡下老太太刘姥姥，就问她说你几岁了？她说我75 岁了。然后贾母就叹了一口气说，你牙齿还好，她牙齿很好。然后她看到刘姥姥腰杆这么挺直，走路这么快速，动作这么利落，然后她就说，哇，我比你还小好多。所以贾母大概是不到70岁的年龄，可是贾母觉得，我怎么这么衰老了？可是我们就知道刘姥姥说，老太太老寿星，你是享福的，你生来就是享福，这么多的佣人。

刘姥姥跟她讲话的时候，丫头还在旁边给贾母捶腿，那贾母是连走路都不要走，因为到哪里都有轿子来抬她的。那刘姥姥说我不一样，我在乡下，我是要每天下地去干活的。那贾母这个时候叹了又一口气，说什么享福，我已经是一个老废物了。

我读到这一段我很感动，我希望很多的读者朋友可以思考一下，我们可能生下来，生在富贵人家，我们可能享福，可是我们不要忘了，享福的背后也可能少掉了很多东西。我看到太多太多养尊处优的老太太，可能儿子做了总经理，董事长，家里根本不用她操劳，好几个佣人，可是身体一塌糊涂，因为她没有劳动的机会。

我们觉得劳动好像是苦，可是不一定。我也到了乡下，我看到在田里面的老太太，我跟她聊起天来，甚至还有80岁的。我在池上看到一位上了90岁的一个老太太，她每天都下田。那你觉得她苦吗？也未必，因为我觉得，哇，身体怎么这么硬朗，我甚至心里想，说，我到九十几岁可以像她这样子吗？这个时候我们就会发现，命好命不好恐怕并没有一个固定的看法。

所以我觉得《红楼梦》的作者的了不起是在39回里对比了贾母这个贵妇人跟刘姥姥这个老太太，两个都是70上下的老太太，忽然让你看到什么叫做富贵，什么叫做贫贱，什么叫做命好，什么叫做命不好。可是我觉得贾母是了不起的，因为贾母在刘姥姥歌颂她，赞美她之后，叹了一口气，说什么享福，我根本是一个老废物。

人如何在富贵里不会沦落成老废物？我想是自己要提醒的，所以我常常会觉得我看到有一些贵妇人们家里养尊处优，好多佣人，可她愿意去做义工，愿意到外面去帮助别人，她反而很健康。那贾母也许当时没有这样的机会，可是我相信今天台湾有很多贾母这样身份的贵妇人们，她们已经改变了生活，因为她们不想做老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