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回 个人得个人的眼泪

蒋勋细说红楼梦讲义

36 个人得个人的眼泪

一、知识点：

1、裹肚:即兜肚,包围着胸部和腹部，具有保温护腑的功能，也有遮挡的作用。

2、文死谏，武死战：文官应该为了坚持正义不惜以生命进谏，武将为了战争胜利不惜以生命奋战。

3、《牡丹亭》：是明代剧作家汤显祖创作的传奇剧本，该剧是中国戏曲史上杰出的作品之一，与《西厢记》《窦娥冤》《长生殿》合称中国四大古典戏剧。

二、金句/精华笔记

1、所以相对讲起来，我们看到王熙凤跟贾宝玉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典范，贾宝玉总是觉得有人受苦，有人受委屈，他就特别的体贴去照顾，可是王熙凤觉得你可怜，你活该，我就硬是要整你，硬是要踩踏你。所以那种我们叫做刻薄，因为自己有权利有财富，就刻薄别人，大概都没有给自己留最好的余地。

2、我想这是红楼梦里最美的文字，也常常觉得300年前一个文学作品写出的句子，好像比我们现在所有的现代文学里的句子还要有更现代的意识。里面谈到死亡，也认为死亡只是自己的事，死亡只是跟所有自己一生爱过的人告别。死亡可能让这些爱过自己的人难过、哭泣，而那些眼泪流成一条大河，把自己的尸体飘起来，飘到乌鸦麻雀都不会倒的地方，一个安静的地方，跟着风一起化掉了。他特别说自此再也不托生为人了。

3、宝玉以为他要得天下人的眼泪流成大河，把他的尸体飘起来。现在他忽然恍然大悟，他说，人活着也不过就是个人得个人的眼泪。我想这是36回非常动人的句子，也就是说地球上有这么多的人，我们每个人也只有自己私密的爱与被爱，那每个人都享有他自己的深情，那不见得要得天下人的眼泪，那么也就是宝玉说的个人得个人的眼泪。

三、全文逐字稿

红楼梦的第36回，宝玉因为被父亲毒打，还在养病期间，那也因为宝玉被毒打有一个原因是他跟母亲的丫头金钏开玩笑，而被母亲误会，认为自己的儿子调戏她的丫头，所以就打了金钏，骂了金钏，羞辱了金钏，而金钏个性刚烈，就跳井自杀了。所以36回里面就处理了一件事，就是贾母的媳妇王夫人，宝玉的妈妈王夫人，其实她基本上应该是负责管家的，可是后来因为她念佛，所以有些事情她不愿意料理，她就交给了她自己的内侄女，就是王熙凤来管。

她就把王熙凤叫来说，这个金钏死了，我们有一些事要料理。那王熙凤就建议说，原来太太就是王夫人，房子里可能有8个丫头，那现在金钏死了，剩下7个，那要不要再递补一个，请王夫人来裁夺，选一个她喜欢的丫头来递补。那王夫人就想了一下，说其实根本也用不了那么多人，那么干嘛一个屋子里摆八个丫头，七个丫头都已经很多事不必要做了。

所以王夫人这一天也觉得说那金钏死了，不见得一定要补这个缺额，王熙凤说，不见得要补缺额是没有错，可是因为它有一个编制，有编制就有薪水，比如说每个月金钏有一两的银子的薪水，那这个薪水要怎么办？那王夫人就说了，好吧，那金钏跟了我一辈子，没有一个好下场，最后跳井自杀了，那现在她的姐妹玉钏在跟着我，那就把这一两拨给玉钏吧，等于对她的一个弥补。

我们也知道王夫人是念佛的人，她总觉得她打骂了这个丫头，这个丫头跳井自杀，她心里当然也不安。所以她也曾经给金钏很高的丧葬费，现在她也觉得再多做一点补偿，把她剩下来的这个缺额，每个月的一两银子拨给她的姐妹，就多多少少对她家里面可能有一点帮助。王熙凤后来就叫玉钏来谢谢王夫人。当然我读到这些地方，我还是觉得很心痛，因为其实金钏是一条人命，我想再多的钱也无法弥补。可是对贵族家庭来讲，最后求心安，好像也就是多花一点钱就心安了。

那我想作者其实在写这样的书的回忆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家族里做的一些伤天害理的事，他会有很多的不安，他也觉得这个不安不只是花几两银子就可以解决的，好像应该在人性上做更多的反省，才能够让这个家族消除一些罪欠。那这一段里面最有趣的是写的王夫人就顺便问道，说几个姨娘，就是老爷收的妾，比如说很有名的赵姨娘，她原来是丫头，后来被贾政贾宝玉的爸爸看上，就生了两个孩子，就升格成为姨娘。可这种人是很可怜的，就是她基本还是被丫头看待。

王夫人就说，他们每个月的月钱都有给吗？那王熙凤当然很紧张，因为她是一个管家的人，有点像董事长忽然把总经理叫来问，说那员工每个月的钱都有给吗？那个薪水有没有被你克扣？那王熙凤说，我当然照时间就给啊。那她说我隐约觉得，王夫人说我隐约觉得好像有人在抱怨，说怎么少了一些钱。

因为王熙凤其实是很狠的，因为她觉得赵姨娘这种人很可怜，没有权没有势，是大家人人都去踩踏她们的，所以王熙凤也很势利，就觉得这种人，我把你的丫头原来一个月可能要一吊钱，我就扣掉500钱，那少给一点，大概也没有人讲。就没想到赵姨娘大概就在外面哇啦哇啦就讲出来了，所以王夫人知道就问了这件事。那王熙凤就很气。

王熙凤那天就站在大门口就骂起来，骂那个赵姨娘，而且说给她听，说你是老几，你根本就是一个奴才，你也配用两三个丫头吗？有一天我要扣的更厉害。所以作者其实这些很细节的描写都让我们看到王熙凤后来下场是很惨很惨的。就是一个人在有权有势得意中而得理不饶人的时候，恐怕不是一个好的福报，就是她好像并没有得饶人处且饶人，她常常整的一些人，是这个家族里最卑微最可怜，最被人家践踏的人，而她没有丝毫的怜悯跟同情之心。

所以相对讲起来，我们看到王熙凤跟贾宝玉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典范，贾宝玉总是觉得有人受苦，有人受委屈，他就特别的体贴去照顾，可是王熙凤觉得你可怜，你活该，我就硬是要整你，硬是要踩踏你。所以那种我们叫做刻薄，因为自己有权利有财富，就刻薄别人，大概都没有给自己留最好的余地。

贾宝玉被父亲毒打，受了伤在卧病，其中多半时间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着了，人事不知。然后他的丫头袭人就在那边，坐在床旁边绣一个裹肚。裹肚我们现在不太用了，就是古代小孩子睡觉的时候怕踢被子会着凉，我们知道人最容易受凉的部分是他的腹部，就是因为内脏都在这个部位，所以中国古代就有一种特别的服装叫裹肚，那裹肚就刚好把自己的肺、胸部、腹部能够罩住，通常这种裹度是大红的，小孩子戴，女人后来也戴，即使成年以后也戴。

可是这一天，袭人就拿了一个白色的绫子，上面在绣五色鸳鸯在戏水的一个图样，绣得非常好。我们知道宝玉是非常特别，宝玉身上所有的衣服、鞋子、袜子这些东西他都不要穿，买来的或者别人做的，他一定要他认识的人，身边的人替他刺绣的。其实我们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名牌，因为世界上只有这一件，完全手工做的，而且我们知道身边的人袭人手工都是极好的，所以他身上都是这种最漂亮的东西。

那宝玉在睡觉，袭人在绣花，刚好宝钗就来了，宝钗就看到袭人在绣这个东西，看到一个裹肚，因为裹肚是小孩子才带的，就问她说，唉呦，你在替谁绣这个东西？那袭人就努努嘴，就说因为宝玉在睡觉，所以她不要吵，她没有讲话，她就指了一指，用嘴巴比，因为手上正在绣花，所以手没有办法指，就用嘴巴努了一下，就说，就他的。宝钗就笑了，说这么大了还带这个。

那袭人就说其实是我们哄着他带，就说怕他晚上，有时候因为太娇嫩了，这个小男孩从小是个少爷，那怕他踢被子，那即使夏天了，其实不怕受寒，可是也怕，说日夜温差大，那他的体质又弱，所以就哄着他，还是带着吧，万一踢了被子就不怕着凉了。那他就不肯带，因为觉得是一个青少年了，你到一个比如说国中的男孩子，你叫他带一个什么，这样的裹肚他当然觉得很丢脸。所以她说要绣的特别漂亮，让他觉得好看，他才愿意戴在身上。

那这个时候袭人因为有一点事离开了一下，宝钗就在那边替着袭人绣了这个华，而好死不死，林黛玉刚好走过，林黛玉在窗户外面就看到宝玉在睡觉，薛宝钗在绣宝玉将来要带的裹肚，而上面是五彩鸳鸯蓄水。

我们知道鸳鸯一直有一个符号学上的暗示，就是古代认为会结为夫妻的才是鸳鸯，只羡鸳鸯不羡仙，意思说鸳鸯是一对幸福的夫妻。当然林黛玉在这里看到以后心里就很酸。我们一直说林黛玉因为从小失去父母，她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她从小依靠了外祖母贾母过日子。虽然这个表哥贾宝玉对她很好，非常疼她，可她还是没有安全感。

那后来来了宝钗这样一个女孩子，她更感觉到威胁，因为宝钗处处都非常优秀，而且又大方，而且也是贾府的亲戚，年龄也差不多，所以她就很容易有失落感，也很容易吃醋。所以看到两个人这么私密的坐在床旁边，宝钗还在替宝玉绣东西，她心里就很难过。

然后她也想刺激这个宝钗，她就要史湘云来看。史湘云是一个比较大剌剌的女孩子，看到以后也想笑。可是史湘云觉得薛宝钗一向对她很厚道，她不想这个时候去刺激薛宝钗，因为这是人家很私密的情感，就拉着林黛玉就要走开了。可是我们也知道，林黛玉这个时候心里面当然存留了非常多的疙瘩，就是觉得好像自己会排除在宝玉跟宝钗之外。

我觉得36回里非常精彩的一段是贾宝玉后来醒来跟袭人的一段对话，他跟袭人讲到死亡，我觉得里面有非常美的文字，也希望大家能够注意。因为宝玉跟袭人说，他很不喜欢儒家讲的“文死谏，武死战”，就是中国儒家认为一个读书人文人要死亡在觐见皇帝，皇帝有什么不对，觐见他被皇帝杀掉，这是尽忠；那一个武官就要死在战场上。

文死谏，武死战。贾宝玉就觉得死亡是自己的事，死亡干什么一定要去这样在历史上沽名钓誉？所以我要念我觉得红楼梦里最美的一段文字就是贾宝玉叙述他的死亡。他说，比如我此时如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趁你们在，我就死了，能够有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飘起来，送到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红楼梦36回，刚才念给大家听的一段，我自己常常一读再读，我想这是红楼梦里最美的文字，也常常觉得300年前一个文学作品写出的句子，好像比我们现在所有的现代文学里的句子还要有更现代的意识。里面谈到死亡，也认为死亡只是自己的事，死亡只是跟所有自己一生爱过的人告别。死亡可能让这些爱过自己的人难过、哭泣，而那些眼泪流成一条大河，把自己的尸体飘起来，飘到乌鸦麻雀都不会倒的地方，一个安静的地方，跟着风一起化掉了。他特别说自此再也不托生为人了。

我想红楼梦是很受佛经影响的，佛经总觉得人在这一世中，所有的爱恨都是受苦，也都是牵挂，那其实如果修行到最后，也就是跳出了轮回，那么所以说再也不托生为人。所以我想这一段如果大家有机会翻出红楼梦的第36回，可以反复阅读，可以看到红楼梦里最迷人的部分。

36回在最后一段讲了一个很动人的故事，它里面讲到宝玉养病伤养的稍微好一点，可以起床了，可以下床了，可以稍微走动了。他忽然就想到了以前看戏看到《牡丹亭》，汤显祖写的，《牡丹亭》里大家最爱看的两段是游园惊梦，而惊梦里面有一段在讲杜丽娘这个女孩子，这个少女在春天的时候唱的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因为身体受伤，因为身体的痛，因为病刚刚好一点，所以他起床以后就想说，可以走到梨香苑去找一个唱这个《牡丹亭》唱的最好的一个戏曲的女孩子，叫做龄官，年龄的龄，来唱这一段给他听。可是宝玉去了以后，就问别人龄官在哪里？当他看到龄官的时候，他也吓一跳，因为龄官就是有一天下大雨的时候，在地上一直写一个字，蔷薇的蔷，不断重复写蔷的那个女孩子。他当时不懂，宝玉不懂，说为什么这个女孩子下的大雨好像都出神了，在地上写了一个又蔷字。

而这一天刚好贾蔷来了，他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女孩子在跟贾蔷这个男孩在谈恋爱，所以他就忘神的一直在写蔷这个字。而贾蔷也很爱龄官，贾蔷这个长得很俊美的一个少年，就拿了一个鸟笼，鸟笼里面就养了一只鸟，这个鸟很珍贵，贾蔷特别说是花了一两八钱银子买来的，很贵很贵的一个鸟。因为这个鸟被训练过，它会在一个小戏台上唱戏，会用嘴巴咬一个旗子来表演特技。所以贾蔷心很好，他觉得这个东西很贵，可他愿意买来给龄官玩，因为龄官身体不好，吐血，他觉得这个东西可能会让龄官开心一点。

结果没有想到龄官大怒，大怒的原因是，龄官说，你们贾家花了一些钱，把我们12个女孩子，这些穷的家里没有饭吃的女孩子买来学这个唱戏，这个东西关在这个像监牢一样的地方，每天逼我们唱戏，你现在还不够吗？你还要去买一个鸟，这个鸟也在笼子里关着，也在唱戏，你不是故意在讽刺我吗？

好，我们就看到两个人在谈恋爱，可是龄官个性上非常像黛玉，好像别人怎么爱她，她都觉得是不够的，因为她其实有一种顾影自怜，总觉得自己的身世被卖到戏班子的这种可怜。所以贾蔷也很难过，觉得我本来要讨好你，希望你的病好一点。那好吧，你这样讲，那我就放了这个鸟。他就把笼子打开了笼子的门，把鸟放出去。他说你身体一直不好，我就把这个鸟放生，也算替你来消灾。

那我们就看到这一段是非常动人的，因为宝玉在旁边看，宝玉本来是希望龄官替他唱一段，可龄官不肯替他唱，龄官说，我嗓子哑了，我不替人家唱，那前一阵子贵妃娘娘要我进宫去唱，我都不肯唱。

我们知道龄官是非常有个性的，而宝玉听了以后也知道说龄官只爱贾蔷，所以她根本甩都不甩宝玉。而宝玉以为他要得天下人的眼泪流成大河，把他的尸体飘起来。现在他忽然恍然大悟，他说，人活着也不过就是个人得个人的眼泪。我想这是36回非常动人的句子，也就是说地球上有这么多的人，我们每个人也只有自己私密的爱与被爱，那每个人都享有他自己的深情，那不见得要得天下人的眼泪，那么也就是宝玉说的个人得个人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