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第五集，道教徒：李白的快乐和痛苦

有一条路，叫终南捷径。就是通过隐居或者学道修仙去扬名，以引起朝廷对他的关注，授予官职和权力。这是不通过科举考试的人找到的一条新的求官之路。

在唐朝，走在这条路上的人很多，因为唐朝统治者对道教格外重视，把它奉为国教。在所有的人当中，有一个大名鼎鼎的诗人，叫李白。他走的也是这条终南捷径。李白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他隐居、学道，一鸣惊人，最终被皇帝接见，成为唐玄宗面前最炙手可热的红人。

但和那些沽名钓誉的假道士和假隐士不同，李白学道，是真心诚意的。

早在童年时，在四川老家，李白已经和道教很亲近。他的第一位老师赵蕤，是一位修行很深的道教徒。长大后，李白交了很多道教朋友。他在诗歌里提及的“元丹丘”，便是李白时常把酒言欢的好友，也是一位道教的信徒。李白晚年的妻子宗氏也信奉道教，李白甚至送她到庐山去寻访一个著名的女道士李腾空修道。也有人评价，宗氏对道教的兴趣正是受了李白的影响。

每到一地，李白常常寻仙访道。现存李白诗歌中年代最早的一篇，就是不足二十岁的他寻访道士时所写，叫《访戴天山道士不遇》。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

无人知所去，愁倚二三松。

找不见道士，李白很惆怅。但道士居住的环境：野竹、飞泉、麋鹿、树林、带露的桃花、弥漫在山间的云气……仍然深深打动了我们。

李白不仅四处寻访道士，自己也渴望成为道士。被唐玄宗赐金放还后，他在山东认真地接受了道箓，成了一名真正的道士。

如此放荡不羁、厌倦规则的李白，却心甘情愿地成为一名道士。这是因为，李白相信，只有修道成仙，人才能打败时间，掌握命运，获得灵魂的提升和生命的永恒。

容颜若飞电，时景如飘风。草绿霜已白，日西月复东。

华鬓不耐秋，飒然成衰蓬。古来贤圣人，一一谁成功。

君子变猿鹤，小人为沙虫。不及广成子，乘云驾轻鸿。

因此，李白成仙的心情很迫切，他常常看到仙人在向他招手：

石壁望松寥，宛然在碧霄。

安得五彩虹，驾天作长桥。

仙人如爱我，举手来相招。

李白明白，人需要灵丹妙药，才能羽化成仙。

清斋三千日，裂素写道经。吟诵有所得，众神卫我形。

云行信长风，飒若羽翼生。攀崖上日观，伏槛窥东溟。

海色动远山，天鸡已先鸣。银台出倒景，白浪翻长鲸。

安得不死药，高飞向蓬瀛。

然而，不死药不容易得到，仙人也不容易修成。一年年过去，李白觉得自己离成仙的目标越来越远：

偶然值青童，绿发双云鬟。笑我晚学仙，蹉跎凋朱颜。踌躇忽不见，浩荡难追攀。

李白又怀疑长生不老的存在，他讽刺秦始皇的求仙是一场无用的徒劳。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收兵铸金人，函谷正东开。

铭功会稽岭，骋望琅琊台。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

尚采不死药，茫然使心哀。……

徐巿载秦女，楼船几时回？但见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雄才大略如秦始皇，还得面对死，面对生命被剥夺。那么，李白又怎么让自己相信，他的寻仙访道，不是另一场徒劳呢？

李白发过很多誓言，“誓老云海，不可夺也！”他想归隐庐山，又想归隐皖公山，“待吾还丹成，投迹归此地”。但他又回过头，始终把目光望向长安，“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李白割舍不下对成就一番事业的执着，也许正是这一番执着，打乱了他成仙的步骤。

无论在生活中，还是诗歌里，李白向我们展示更多的，是生命的矛盾，而不是和谐。即使在神仙的世界也是如此：

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

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

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

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就在我们随李白遨游太空，飘飘欲仙时，俯下头，却看到洛阳的兵戈厮杀，生灵涂炭。一边是仙境，一边是血海，在强烈的对比中，我们怎么可能毫无挂碍地飞升，视人间悲剧如无物。

这是李白的痛苦之处。

学道成仙，是李白自幼的梦想，这梦想在他一再对现实世界失望后变得更加强烈。李白一直为成仙而努力。贺知章视他为谪仙人，他心怀感激，而且他也的确认为自己是仙人下凡。“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而著名的道士司马承祯第一次见到李白，也有同样的感觉，“有仙风道骨，可以神游八级之表。”

但丰姿超逸、天赋异禀的李白，还是放不下对人世的眷念。他建功立业的雄心，他对红尘人世的爱和悲悯，都由此而来。而这些，都成为他绝尘出世、羽化成仙的重大阻力。

哪一方面都不能放弃，哪一方面都是纯粹而真实的，去掉了哪一面都构不成一个全面的李白。于是，李白就在这两种巨大的矛盾中左冲右突，相互撞击，形成让后代的我们叹为观止的人生的“三峡”。而李白诗歌和生命的意义，也便存在于这种矛盾之中了。

终究，李白是要离去的，就像他偶然地来到人间。我们翻开李白的诗集，不经意间，就像闯进了一个神奇的仙境，一个永恒而自由的王国：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西上太白峰，夕阳穷登攀。

太白与我语，为我开天关。

愿乘泠风去，直出浮云间。

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

一别武功去，何时复更还？

李白超越了时空，超越了蝇营狗苟的俗世，他不需要羽毛，也不需要不死的丹药，他让我们看到，没有任何束缚的生命的解放是什么模样。

李白，就是生活在仙境中的仙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