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图之声】《猎舌师》第17期

春天的风慢慢暖了。领事馆内喜气洋洋，几十个南京城日本显贵被请来了这次宴会。外交仪式结束后，副领事笑着宣布了宁安和虎太郎比赛的事。来宾们都非常好奇。宁安在众人身后，偷眼看到了上次来的本多大佐也在被邀请的行列，显然他已经述职回来了。本多铁青着脸，并不讲话。宴会商定，由副领事带着几位贵宾，组成试吃陪审团，对两位大厨的菜肴进行点评。菊子夫人和洋平也挤在人群中，看两位大厨比赛。

小洋平用中文喊着：“骆师傅，你一定会赢！”惹得很多人去看他。  

虎太郎身着日式厨师服见客。他今天为客人准备的是日本传统“怀石料理”系作品。

副领事问道：“先付可有名目？”

虎太郎恭敬地说：“配有日本小俳句——踏雪寻梅，君觅春留何处？”  

众人吃过后只觉得青翠可口，齿颊留香。这小菜虽不复杂，妙在契合了春之绿，及迎春待客之意，且有抛砖引玉之功能。宁安在一旁忙着布置菜品，也留意虎太郎的菜品。见过了这道“先付”，宁安倒也不觉得惊讶。因为日本料理，细致处做到了极致。  

越过众人，宁安发现虎太郎正在凝视着他，目光咄咄。他只平视过去，并没有畏惧。 

下一道“八寸”是下酒小菜，这道菜，虎太郎的寓意为“春来冬去，笑对人生百味”。 众人听后鼓掌愈加热烈。宁安不得不承认，这日本老厨的料理，令人钦佩。菜肴一道道地上来，越来越快，并且每道菜都有个好听的名目，色形味俱全，却不夸张奢华，只契合“春”字做文章。不一会儿，怀石料理的高潮——主菜“强肴”上桌。副领事带上眼镜，仔细看去，发现盘中有块黑黝黝的食物，像块石头，毫不起眼，不知为何物。  

“副领事大人，请进箸。”虎太郎躬身行礼。  

众人屏住气息。宁安暗想，日式怀石，强肴无非煎肉或鱼，本非常简单，为留住食物原始味道，难道这个菜还有其他古怪？ 

副领事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邀请其他贵客一起。本多大佐倒不客气，用银筷夹起食物，大口咀嚼。正当大家惊讶之时，本多却突然停止吞咽，表情仿佛凝固住了。 

“噎住了吗？还是很难吃？”宁安身边的中国仆人悄声说道，大家议论纷纷。虎太郎却不动如山。副领事见状，也去夹那食物。细细咀嚼后，副领事一会儿沉醉，一会儿兴奋。本多大佐也不讲话，只是加快了进食，俩人眨眼间就吃了好几块。副领事停下筷子，问本多道：“感觉如何？”  

“太好吃了！”本多毫不犹豫地赞叹，“真是难以形容的食物！”  

难以形容？宁安奇怪，为何有这样的评价？副领事也说，的确是难以形容。吃起来有肉味，鱼味，土豆、鲜藕的味道，但最后还有巧克力的味感，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虎太郎严肃的脸慢慢露出笑容，他慢慢地介绍了这道菜的来历，客人们听后赞叹道，这么神奇呀！最后一道菜，本是“汤盖物”，但也让虎太郎做出了非凡花样。虎太郎还给这道菜起了个名目，叫“佛浴春江”。  

众人听后静下来，突兀地又爆发出热烈掌声。副领事赞许地说，这不仅是厨艺，而且是生活的艺术和想象力了。虎太郎先生已超越了厨技对饮食的理解。 

本多也说，这场比赛不需要中国厨师出场了，因为胜负已定！但副领事并不认同，他们还是期待着骆宁安有不同的精彩表现。 

虎太郎也示意让比赛继续。宁安看着并不答话，只拍拍手，身后的厨师们陆续上菜，第一道小菜就让副领事他们品尝到了不同以往的鱼鲜。本多品尝后，更是着急地问：“这道菜有什么名目？”  

宁安沉声说道：“泉涌鱼儿跳，春暖故人来。”

“下道菜是什么？”副领事发问。宁安招呼手下厨师上菜，下面的菜主题都有关鱼，有“鱼肚乾坤”，糖醋黄河鲤鱼，锅塌太湖银鱼，叉烧长鱼方也得到了大家的好评。

副领事品尝过后，咂咂嘴说：“真是难办了，骆师傅和虎太郎师傅平分秋色。”

“虎太郎高胜一筹。”本多说。“日本料理精髓表现得非常充分。反观这个中国厨子，虽有出奇之处，但风格不鲜明。我是武人，只依照简单的想法说出来。”  

一位外务省官员显然欣赏宁安，却不好反驳本多的面子，只问宁安：“这是最后一道菜吗？”  

还有最后一道饭食。宁安转头继续招呼厨师，只见四个厨师抬着块铁板走了上来，铁板上盖着一个精钢半球式的东西。 

当宁安慢慢掀开盖子后，副领事急切地说：“包子！铁板的生煎包！”  

“您尝尝看。”宁安微笑着鼓励。就这样，副领事一口气吃了四个，才停了下来，抹抹嘴，似乎还沉浸在难以言说的境界和情绪之中。  

“到底怎么样？”本多忍不住问副领事。  

副领事睁开眼，眉开眼笑地说：“真是美好的滋味。”  

“这盘包子也有名目，叫‘锦绣山河处处春’。”宁安说道。随后他又介绍了这道饭食的做法。在听过这道菜的制作方式后，众人都为匪夷所思的装置和精妙的设计而叹服。大厅响起了热烈掌声。

“和了吧。骆师傅和虎太郎师傅旗鼓相当，不分胜负。”副领事宣布道。

晚上7点30分，精彩厨艺比拼之后，日本总领事馆外事招待宴会正式开始。  

而此刻宁安偷偷地换下厨师服，从领事馆后门溜了出去。宴会菜单早已备好，宁安也安排了十几个厨师分组料理。他最后回首望向春夜天幕中黑暗高大的领事馆，骑上早准备好的脚踏车，向江边码头方向狂奔。总领事馆和码头有相当的距离，半个多小时后，宁安才到达码头。早埋伏在这里的军统特务赶紧招呼宁安上船。小船静悄悄地停泊在不显眼的地方。昏暗的灯光下，宁安甚至似乎看到了妻子和女儿焦急期盼的身影。 

“骆师傅不辞而别，有违中国君子之风。”一个急切的声音突然从宁安身后冒出。  

宁安惊悚至极，忙回头看，虎太郎瘦小的身躯显现出来。接应的军统特务也大惊失色，忙掏出枪，警觉地查看四周。但此处为码头非常偏僻的地方，除了这个小老头和他骑的一辆脚踏车之外，并没有其他人再出现。 

“厨师长，你怎么在这里？”宁安问道，同时他插在衣兜里的手也紧紧地握住了勃朗宁手枪，这枪是老鲁送给他的。  

虎太郎没有回答。他的衣襟全湿透了，胸口起伏不定，大口喘息着，显然追踪宁安，对五十多岁的虎太郎来说并不轻松。 

虎太郎又喘口气，才沉痛地说：“骆师傅，干这个不适合你。你只是优秀的厨师。宴会开始，本想找你聊天的，却发现你，唉，也就跟来了，也算相送吧。”    

宁安不答，他手攥得枪更紧了。他太大意了，居然没有发现身后有人。 

“这一路我都犹豫，是不是要举报你的不法行为，但我还想亲口问问你，为何违背厨师原则，干这丧尽天良的事？”

“丧尽天良？”宁安不怒反笑，“日本兵闯进南京，奸杀了我的嫂嫂和我的母亲，这算不算丧尽天良？还有我的侄子和兄长也被凶残地杀害，这又算不算是丧尽天良呢？”   

“战争总难免伤亡和个别不法士兵。”  

“呵！”宁安冷笑说，“真是笑话，老虎吃了麋鹿，还要和它和平。老虎的和平，不过是要被吃的动物不要乱喊乱叫，搅扰了它的心情罢了。”

“战争是不好的。但你不应该利用厨艺滥杀无辜。”  

“无辜？我杀的都是日本高官和高级汉奸特务，何来无辜？”  

“你在食物里投毒？”  

“我把毒物混在四坛绍兴老酒里。宴会开始，毒物才会慢慢渗透，这毒发作慢，现在估计领事馆已乱作一团了。我不杀害无辜。”

宁安和老鲁商量细节时，坚持不在饭菜里动手脚，而是在酒水里做文章。因为他想到了洋平和菊子夫人，妇女儿童一般不会在宴席饮酒，他们可逃过一劫。 

虎太郎接着说：“一个厨师，以毒杀人，总是罪孽。”

“这我知道！”宁安打断他，“我永远退出厨师界。但我不后悔。给本多大佐那桌高级军官的菜品里，有我特制的药。这些杀人狂魔即使活下来，终生也不再有味觉。军人杀命，书生诛心，料理猎舌！”  

“你好可怕。我本来想将这一身厨艺找个传人。”

宁安听后向虎太郎深深地鞠躬，低声说：“您是令我尊重的厨艺大师。下辈子吧。但愿下辈子中日之间不再有战争。”  

说完宁安回头，迅速登上小船。接应的特务也赶紧发动小船。此时虎太郎拿出一个小包裹向船上抛去，大声喊道：“送你做礼物吧，但愿你能找个好的厨艺传人！” 借着星光，宁安发现是那把虎太郎引以为傲的银厨刀，他热泪盈眶。

1939年深春，南京日本总领事馆举行外务省次长清水留三郎招待会，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厨师投毒案。总领事，陆军中将，还有众多南京城内日本政军界高级人员等数十人中毒。还有数人中毒不治，于次日身亡。  

经日本特务机关严格搜查，发现领事馆厨师骆某留书一封，内书投毒报国仇家恨，乃个人行为云云。从此以后这个中国厨师不知所终。 

消息传到日本内阁，产生极大反响。日本总领事、副领事被撤职遣返归国。总领事馆厨师长、著名日本料理大师虎太郎辽引咎剖腹自尽。 

再据日本特务机关追查，这名中国厨师实为军统特别人员，此次行动代号为“猎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