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图之声】《猎舌师》第11期

爆竹声中，中国农历春节来了，转眼就是昭和十三年。虚云闲来无事，常去云济寺找中国和尚谈心。显然，中国和尚对虚云这个日本同行是须臾应付，小心客套中夹杂着警惕。虚云不在乎，只喝得酩酊大醉，跑去云济寺，将那传说康熙年间铸造的黄铜钟敲得乱响。

寒气慢慢退了，这片流过太多鲜血的土地开始恢复生气，士兵也慢慢明白，如果他们不想把繁荣的镇子变成鬼镇，如果他们还想在中尉的军刀下活命，就必须遵守军纪，放弃随心所欲的生活。这样的军纪之下，居民们返回家园，市场也慢慢繁荣。参谋部却传来消息，让中队就地休整，由野战部队转为地方治安部队，服从政府安排。

长谷川郁郁寡欢，他把自己关在阴暗的大屋里，一天天的腐烂下去。“东来千里客，乱定几年归。肠断江城雁，高高正北飞。”虚云吟唱着这首杜甫的诗，觉得简直是在诉说自己的心情，像他这样的随军和尚，大多在野战部队，他可以要求调回第九师团，但虚云放弃了，他请求返回日本。短短半年，虚云抱着在地狱修行心智的想法，不知为何竟有些动摇了。尽管他为自己不动心的功夫自豪，他也曾在血流成河的屠杀现场谈笑自若。因为抚慰过长谷川做过的噩梦，他和长谷川的关系大大改善了，日渐颓废的中尉开始向虚云要佛经和中国古人的诗集。而虚云也感到长谷川不再绷着脸，对什么责任目标之类的事热心。虽然他还是极力约束士兵，让他们尽快从征服者转为统治者。而且这些日本士兵经过木头子弹和川军士兵的事已收敛很多了。在他们心里，更多的是泛滥的乡愁，他们也开始慢慢的糜烂下去。随着占领军纪律性加强，中国人似乎重新回到了生活轨道。 

离别总有惆怅和留恋，虚云竟爱上了中国的春天。战后结辉的春天，柳已发芽，镇外小河也透出了暖意，竹子泛着绿意，不知名的小野花，做着红色或蓝色的梦。小石桥的青苔也茂盛了，滑腻得喜人。虚云拄着杖走过石桥，前往云济寺，迎着渐暖的风，他的僧袍里花香满袖。虚云小口小口地抿着米酒，甜甜的气味从嘴角流出飞舞远去，调皮地浪荡到碧蓝的天际。

时间会慢慢的改变事物本质。虚云想起少年时，跟随师父去京都金阁寺。虽说金阁寺曾毁于大火，但也丝毫不曾有损它在虚云心中的震撼，真正的永恒不是藏于永恒的虚妄，而是引伸于人们的心里。从幕府时代到昭和年间，缘起缘散，只要金阁寺三个字还在，便是永恒了。虚云不禁想着回到日本的日子，他将坐船离开中国，回到京都，继续晨钟暮鼓的生活，杀戮和惨叫，如果不说出来，谁又能相信呢。

经历了这一切，虚云也悄悄的有些同情中尉了。中尉其实是孤独的英雄，他的敌人不是川军，也是数不清的中国部队，而是世界的无意义。当家族荣誉武士精神这类玩意儿在这场不宜贪婪的侵略面前被涂抹了太多脂粉，中尉这样的古代英雄只能将这种对世界的抵抗孤独得进行到底。有什么比这更可悲呢？徐云叹了口气，此时正殿的中国和尚刚上完早课。出来时，他们谨慎的向虚云打招呼，虚云微笑致意，他离正殿还有相当的距离。

早春的阳光带着寒气，又夹杂着暖意，映衬着五彩琉璃瓦不断变幻。虚云惊讶地发现，平日熟悉的寺院，仿佛在神奇光线里变成了陌生的奇迹。这时，几声枪响惊醒了虚云，他望向远方，天还蓝着，鸟雀还在鸣叫着，云朵却不见了。中国和尚惊恐地看着他，嘴里呼喊着，他就无法听到了，接着虚云发现胸口发痛，血涌了出来，那枪声一开始也并不很响亮，随后却响起了阵阵回声。回声在围墙之间传播，传向远空，最后像一阵轰鸣般渐渐消失。

虚云身体发冷，眼前慢慢黑暗，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倒下，而是慢慢的飘走了，身体变得轻盈无比，仿佛少年时在金阁寺看到的那片被风吹上天的落叶，虚云真挚的笑容定格在脸上。

昭和十三年春，南中国吴地随军僧虚云被枪杀于云济寺。这也许是一个不错的归宿，长谷川站在虚云的坟前，甚至有几分羡慕这个醉醺醺的日本和尚。虚云被杀死，被埋在云济寺，这也算是缘分吧，这样他可以继续在地狱里休息，之后的岁月终于有了川军的消息，长谷川一直没有放弃研究青龙山地形地貌。

这一天已是昭和十六年，一九四一年春。日本帝国的军事形势每况愈下，而长谷川并不关心，他只关心川军，因为他要找到他们，这也许才是伟大的目标。然而，长谷川发现失败阴影笼罩着他，像某种不可知的命运，却令他无法抵抗。他似乎觉得自己注定无法走出这江南小镇，注定要死在这里，或许每个人对自己的死亡都是有预感的吧。在长谷川发现距安川镇五里的方向，有个小山村叫麒麟吟石，他的命运最终走向终结。

在这个山村附近掩盖着一条长达数公里的溶洞群，长谷川几乎是百分百的认为失败的川军肯定逃入了洞中。于是他决心孤身打探溶洞，这也许是他最后的辉煌，在漆黑的溶洞里伸手不见五指，风阴冷刺骨，长谷川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脚步声，还有暗河的流水声和不知名的声响，暗示着溶洞中存在生命。时间慢慢的过去，长谷川疲惫不堪，当他试图拿出水和干粮时，却发现他的储物袋不知被刮落在何处了。

要死了吗？想到这儿，长谷川微微慌乱，但他很快坐下，慢慢的恢复了尊严。就在此时，他好像听到了地底深处传来中国军队的军歌，歌声一开始很微弱，渐渐变得雄壮。

长谷川笑了，他终于找到了消失的川军。他仿佛看到一群衣衫褴褛的中国士兵迈着整齐骄傲的步伐，他甚至看到了最前面一个士兵锐利的眼神，那自信的笑容，还有那双布满伤痕的脚上的草鞋。哎？他不是先前被自己埋葬的那个年轻的中国士兵吗？

昭和十六年，一九四一年秋，29岁的陆军中尉长谷川信唁，失踪于中国南京郊区的麒麟吟一带。没有人知道，最后的时刻，长谷川在幽深的洞穴里见到了什么？呼吸停止之前他一直在做着噩梦，他甚至还梦到了，又过了几十年后，他的骸骨被发现送回了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