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万燕：小团圆8——性与生殖

第八集：性与生殖

小说中，父母对九莉关于词语的禁忌都涉及到“性的禁忌”，例如”碰”，“快活“这些词都不准说，认为和性有关，还有佣人们民间语言中对性的忌讳，如九莉说没有鸭就吃鸡那段话，韩妈几次不准她再说了。而且在《小团圆》里，并不是男人而是母亲启蒙九莉的“性”情。在香港浅水湾海边，母亲的英国男友从海水里涌起像匹白马，”水里突然涌起一个人来，映在那青灰色黄昏的海面上，一瞥间清晰异常，崛起半截身子像匹白马，一撮黑头发黏贴在眉心，有些白马额前拖着一撮黑鬃毛，有秽亵感。”

从浅水湾回宿舍后，写到探照灯的神龛，她好像人生的醍醐灌顶。还有少女九莉在母亲请客吃下午茶（像《红玫瑰与白玫瑰》里振保和娇蕊调情）的时候，回避到屋顶去看书，回来不知不觉又隐约感受到母亲的性。小说不断进入性的私密，既隐秘又大胆，如三角袴的米汤气味，鱼摆尾的荡漾，幽暗岩洞倒挂的蝙蝠，海船上的颠簸，这些性的方式都写得很好。

小说最重要的性描写是在和之雍从前的性过渡到逃亡中的性的变化。从对方以为她藉故索回那些狂热的信，闪回到箱子里的婚书。然后回忆当时下午长久的性之后的忽忽若失，因此有了婚书，只有岁月不静好的人才这样渴望静好。又闪回到逃亡之前的最后一夜，同样很挤的床，之前不觉得挤，现在非常挤，两人“简直像两棵树砍倒了堆在一起”，这种身体的不融合传递了心理的不融合。又回忆从前亲密的夏天，视角置换的电影手法后，声音被动态，“下大雨了，下得那么持久，一片沙沙声，简直是从地面上往上长，黑暗中遍地丛生着琉璃树，微白的蓬蒿，雨的森林。”从前的雨声如记忆的树木生长，也让感情死灰复燃，用九莉“忽然想起来问”闪回到眼前，表达了微妙复杂、一言难尽的心理，此时九莉还没有彻底绝望，依然有“性”，只是不再有从前的热情了。

今昔之感令人嘘唏。这是两人的最后一次“性”，看在以前曾经美好的份上，却没有了往昔的美好。九莉的内心最清楚，“这一两丈见方的角落里回忆太多了”，再次回到从前，也是九莉的初夜，那种处女的感觉。“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那时就像预见了她是他的女人行列中的一员，也无法逃避。当年之雍如此爱她，现在他不爱她了，九莉却依然收留他，和他完成最后一夜，也表现了人性柔软的弱点，从之前的面对到现在的背对，需要终结了。第二天早晨之雍走后，小狗满意的背影映射九莉的心情。

在之雍逃亡的前夜，九莉想以死终结他，不让他逃亡，不让他继续爱别人，想结束恨，最后还是想想而已。随后又写到L形的房间，这是九莉和之雍最后一次在九莉的卧室相见，虽然之雍让她脱衣，她只脱了外面的棉袍，这段写得很隐晦，可以判断两人之间没有性。然后九莉单独去客室睡了，“他们的过去像长城一样，在地平线上绵延起伏，但是长城在现代没有用了。”她一直相信他，但是从此不再相信了。

性的描写还包括旬桦的性骚扰。也包括和燕山在一起又闭经，以为有孕，用检查是否有孕的方式间接写性，此时九莉如败柳残花，如残废，说明她和燕山两人的前途黯淡，爱情渺茫。还有九莉在美国的堕胎相当于一次未完成的生殖，这些都是《小团圆》非常重要的内容。为什么要写这些性和生殖，用小说里的话就是：“性与生殖与最原始的远祖之间一脉相传，是在生命的核心里的一种神秘与恐怖。”性与生殖抵达生命的核心。

从这个话题又要回到九莉的童年，小说用三次九莉童年“站”的细节递进，简炼叙述母亲离家去国后九莉在北方寂寞的童年，像一场梦，不真实，像巫魇封住了似的。从“站在朱漆描金站桶里”，到“站在蕊秋梳妆台旁边”，“到站在旁边看蕊秋理箱子”，她的童年像永远被封冻了一样，很多年后，九莉在华盛顿看到小女孩攀着小铁门的横栏爬上爬下，仿佛九莉自己的身份隐喻——“在中国的外国人”，横栏由此隔离和隔绝了她的童年与世界与爱的性质。

可以联想第二章里香港探照灯临时的神龛揭示了一个困惑：何处是她安身立命之地，”那天回去，在宿舍门口揿铃。地势高，对海一只探海灯忽然照过来，正对准了门外的乳黄小亭子，两对瓶式细柱子。她站在那神龛里，从头至脚浴在蓝色的光雾中，别过一张惊笑的脸，向着九龙对岸冻结住了。那道强光也一动都不动。“她一直没有真正的归宿，一直被隔离着，隔绝着。

九莉童年的安全感也和别人不同，她的安全感来自于在自己家也像小客人，因为隔膜。童年的成长是成年的先声。她的童年是没有生老病死的沉酣岁月，心理上很天真。因此天真和成熟集于一身。小说的笔致纵横跳跃，从童年跳回到和之雍被侵扰的感情现状，童年喜欢她的人太少了，她如此缺乏爱，所以成年后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只要有爱，她就迎上去，哪怕这个人有政治的污名，是一个滥情、到处留情的男人。小说写道：“如果真爱一个人，能砍掉他一个枝干？”深深地表达了“爱情的无条件”和“无奈”。她和之雍的感情因为小康小姐的介入在变化，产生了距离、隐忧和变数，虽然九莉让爱情理智地回到最初的崇拜，之雍像书桌上的小银神。但九莉依然无法从爱当中自拔——是和燕山的爱，这次视角变化又写到了她和燕山的性，像“红喙小白鸟”，她看燕山和新婚妻子的照片，那角度就像是看她自己，曾经和她亲密的燕山和别人在一起，她内心的痛苦，像火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