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万燕：小团圆7——和异性：在异乡，异性都是往事

第七集：和异性：在异乡，异性都是往事

《小团圆》里的“爱情”是很重要的主题，但是在张爱玲表达的万转千回之外，始终有另一种跳脱的眼光：在异国他乡，她对九莉生命中的异性抱着清醒的回望，”幻灭之后还在的东西“是什么呢，也许是对往事的回味。

小说中，楚娣透露绪哥哥喜欢九莉，转而表达“她对色彩永远感到饥渴”，隐含对生命丰富的渴望。然后从绪哥哥自然过渡到邵之雍出现。

九莉靠写作谋生，写爱情却没有经历过爱情：月下去买蟹壳黄，直柳柳的身子，烧饼摊的山东人不知她什么路数，“归途明月当头，她不禁一阵空虚”。“二十二岁了，写爱情故事，但是从来没恋爱过，给人知道不好。”

但是九莉看过很多爱情小说，体现了她幼稚与成熟的两极，这点邵之雍看得很清楚。例如他说九莉”跟三姑在一起很小，不在一起很老练“。有趣的是在爱情描写中，张爱玲总是破除爱情神话。例如：

之雍说：”你脸上有神的光。“

九莉答：”我的皮肤油。“

体现了九莉形象常常自我镂空化。

九莉的恋爱从一开始就“像中世纪欧洲流行的恋爱一样绝望”，这种恋爱往往是骑士与主公的夫人之间的形式化，“她一直觉得只有无目的的爱才是真的。”对于之雍她带着崇拜。刚开始”整个的人淘虚了一样“，是不自知的陷入被爱的感觉，她意识到“这个人是真爱我的。”但是随后九莉对之雍初次接吻的反感，是没有恋爱过的处女的敏感，也是爱情从想象到现实的不适应。

爱令人像永生，和童年一样平安。时间变成了“金色的沙漠”，人“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九莉沉醉和游离的状态从一开始就伴随，她具有“随时可以上岸”的清醒：对方既是有妇之夫，又面临着未来的逃亡。九莉从最初就做好了分手的准备，因此小说一直强调她对“远方”的设定：“等战后，他逃亡到边远的小城的时候，她会千山万水的找了去，在黄昏的油灯影里重逢。”

现实的残酷在面对爱情的时候依然无法忘怀，也是九莉从小经历的残酷使然。因此在热情当中将热情减速，例如邵之雍和九莉的对话就是我们之前说的艺术手法——言语和心理的对接：一个问句下的三个问句，表达对方的犹豫：

“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邵之雍问）

“你太太呢？”（九莉问）

他有没有略顿一顿？“我可以离婚。”（前面的问句是九莉心里问，其实也是之雍的状态）

那该要多少钱？（九莉心里问）

此时之雍正面横宽的泼妇气已经呈现，但九莉忽略现实，沉浸在想象中：“不去看他，水远山遥的微笑望到几千里外，也许还是那边城灯下。”

对爱情的想象和从小读爱情小说的力量，使得九莉和之雍对世界的认知无法同步表达，但是在爱情这场疾病中，只能深陷。小说多次表达了言说与心理、行动的困顿艰难和落差错位。

并且表达了九莉特殊的时候特殊的美，“对海的探海灯搜索到她，蓝色的光把她塑在临时的神龛里”，乱世中的暂时和不稳定，这段探海灯的描写多次出现，多次变化，也是隐喻象征的作用，后面会讨论。

在九莉的异性交往中，生活的戏剧化介入了戏剧化的生活。例如表达爱的热情：女性的性欲望（像沙滩上的潮水）和男性的性欲望（像狮子老虎的尾巴）、淫书以及打胎时《歇浦潮》老娘的药线，都是先联想到看过的书或事物，再设法对应戏剧化的生活，现实不断和九莉阅读过的文本相撞。九莉不想被动或依附异性。她和异性交往时反复出现木雕鸟的意象，既是神性对人性的俯瞰审视，也是自身原始的欲望和他者审视的眼光。

同样，九莉和汝狄的情感关系也活得太清醒。九莉堕胎的时候，男胎的轮廓像审视之鸟、时间之鸟、情感之鸟和人生之鸟，鸟站着，像人一样，需要落到实处，然而爱情不在实处。小说写到九莉和之雍的感情发展进入僵局的时候，为何用伊朗国王的故事荡开一笔，因为伊朗国王和埃及的御妹离婚后，被很多人看作择婿对象，暗示之雍离了婚才可以作为对象。这些都是不断表达爱情的落差错位。

一直到之雍打了九莉楼下的门警，假想的成分才开始发生实质变化，九莉从被爱走向爱，从想象的爱情走向真实的爱情。

小说中曾写到九莉“自从写东西，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有人懂，即使不懂，她也有一种信心，总会有人懂。”但是在爱情中，对方却不一定懂。

楚娣用英文转述自己和绪哥哥关于结婚的对话，也是爱情双方的错位。

小说写到之雍和九莉的吻，阳台上紫黝黝的天和白月亮，吻的一方像热风，被吻的一方像蜡烛的火苗，还有一次，吻的一方像山的阴影和天黑，这些抽象的吻都采用了古诗词赋比兴的手法被物化，还有窗帘红帆和夕阳虹影的描写，都表达了爱情的沉醉。但即使在这样的时候，因为之雍相信有狐狸精，他和九莉两人之间对事物的认知还是不同，缝隙从一开始就有，此时隔阂像“整个的中原”那么远。九莉却依然走进爱情，“木雕的鸟仍旧站在门头上”，那么清醒地看着，还是走进去了。因为九莉太缺乏爱了。从九莉”我在这儿“的情诗和之雍对待她情诗的态度，也可以看到之雍和九莉进入了较量，并且抗衡，九莉抗衡到邵之雍和陈瑶凤章绯雯两任太太都在报上登了协议离婚启事，以此来守住爱情的唯一性。

然后，小说从自身的感情回溯母亲、三姑的感情再到自己的童年，又勾连了之前童年的影像，并且覆叠之前的影像，看似完整的小说结构，处处都是萨义徳讨论晚期风格中的幽暗、反完整、支离破碎的状态，犹如小说人物支离破碎的人生。萨义徳提出的晚期风格源头来自于阿多诺，但他又继续做了很多思考，直到生命结束也没有完成对晚期风格的思考，因此有关晚期风格的阐释也是多样的。

在《小团圆》里，人生太多不堪，母亲蕊秋作为自由女性的挣扎更加痛苦，她在威治维斯“湖畔派诗人”的背景下，北国凉爽的夏天，红玫瑰开着，感叹这么美好的背景里发生了留学生杀妻案。对于九莉的母亲来说，她不也经历着一场精神上的被杀嘛，姑姑楚娣也爱简炜，也经历着心理被杀。蕊秋还为简炜打胎，为女儿的病献身给不爱的范斯坦医生，她和不少男人暧昧交往，九莉去屋顶看书，回来感受到卧室里水蒸气的气息，多年后才醒悟是母亲和客人们的情色关系。

面对母亲这样的代价和惨伤，九莉并没有感觉。”感情用尽了就是没有了“。她在母亲的情史中走了一遭，从她知情、略知情、隐约知情的男人到完全不知情的诚大侄侄，那都不是她向往的爱情。她想要电影上那样的恋情，就像张爱玲表达过都市里的人总是先看见爱情小说或爱情电影，再接触到爱情。但是爱情电影因为规避检查，没有发生性关系，最多只到接吻。

小说的第九章采用了散文《异乡记》和《华丽缘》的素材，九莉跟着郁先生下乡，实现当年去找之雍的梦想，完成这个梦想，并不是说九莉对之雍的爱情如何深，而是九莉对这份感情的一种终结仪式，了却一个心愿。九莉在乡下看旧戏，因为郁太太抱着孩子来接她，九莉”十分惋惜没看到私订终身，考中一并迎娶，二美三美团圆“，旧戏中的大团圆结局没有看到，隐喻了九莉的人生没有大团圆，只有小团圆。在人生如戏的看戏观众里，她只有长度阔度厚度，没有地位。

第十章还是《异乡记》的素材，里面有一句重要的话：”他乡，他的乡土，也是异乡“。语言渐次递进，“他的乡土”是和自己不一样、不合拍的。

接着之雍离婚后的第三美辛巧玉出现了，对之雍来说，姨太太辛巧玉裤脚烧了洞是情调，是九莉接受了他们的关系。对九莉来说，自己的深青宁绸裤脚烧了个洞，是捅破的心事。因为“失落的一年”放在辛巧玉之前，时间上做了挪移，强化了九莉探望之雍时候的痛苦。怪不得九莉从前不喜欢他的正面，现在，真相暴露了，”他正面里的面貌里探头探脑的泼妇终于出现了“。

小说从邵之雍回来到两人通信到见面，写得错落有致。见面时之雍说九莉刚拍的照片有野心，但九莉只微笑，因为他理解错了，她当时想着远方的他。照片里佩戴的葡萄紫宝石代表性爱的向往，他完全不懂得她了。九莉为了保留他，不得不听他说小康小姐，无论多痛苦，但是内心却经历了刀砍的内伤。这就是爱情的沉沦。而之雍在武汉经历的轰炸，对经历过港战大轰炸的九莉和比比来说，完全是小巫见大巫。更何况之雍一直在说小康小姐，小说始终对爱情采取这种既沉沦又审视的双重视角，九莉说“一个人能不能同时爱两个人，我好像忽然天黑了下来”，体现了回望中反讽的可笑。并且表达了事实上一个人不可能同时爱两个人，其中这句讲得非常深刻：“要爱不止一个人——其实不会同时爱，不过是爱一个，保留从前爱过的。之雍缺乏爱的纪律，连”守望相助“都做不到“，也就是说，在小康小姐之外，他还会继续爱下去，不只两个。

之雍的脸如”苦海里长着的一朵赤金莲花“，有如苦海渡不尽，暗示了他的人生状态。

两人继续通信，此后九莉用鄙夷的心理审视之雍的脆弱，小说里爱哭的她从来没对之雍流过泪。

在乡下，油菜花的浓烈，使九莉心情广大，也更”照眼明“，她提出了让对方抉择，也意味着自己抉择，她做好了”我可以走开“的准备，并意识到”等不等不在她“。但是等九莉离开乡下才回味过来，之雍其实给了她答案，”等有一天他能出头露面了，等他回来三美团圆？“，此后九莉内心无比痛苦，经历的过程就像英文谚语说”灵魂过了铁“，也就是说”铁进入了灵魂“，或者”灵魂坚强起来了“的意思，在这个过程中，痛苦像火车、像手表，因为昼夜不停在开、在走，以此表达痛苦的无休止。

然而，和异乡不一样的是，”她只听信她的痛苦语言，她的乡音“。也就是九莉对世界的心语。

九莉喝了两个月的西柚汁，痛苦到出现生理上的闭经，从反射的橱窗里看到自己变成”一个苍老的瘦女人“。

最后，九莉终于从这场感情的痛苦中解脱出来，等她再收到之雍的信，就有”情书错投之感，又好气又好笑“，对九莉来说，她和之雍从此彻底分为两个世界，已是”他乡“与”她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