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电视剧《甄嬛传》对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的误读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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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人谭献曾谈及他研究词的过程和体会,说直到四十岁以后才逐渐注意到,一首作品,不止是作者在发声,读者也在说话,两种声音之间异同参错,读者的反应未必与作者相符,于是得出了他的著名结论:“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复堂词录·序》)。第一句说,作者的原意未必像读者所理解的那样。单独看这句话,好像在摧毁读者对于自己知觉的过于自信;但是紧接着他就肯定了阅读这种行为中读者参与的地位和意义:“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即使读者误读、误解了作者的原意,那又怎么样?或者说,你为什么不这样呢?


谭献的这些认识,在西方也有他的知音。譬如早于谭献的柏拉图,曾不无遗憾地说,小说一旦写成,装订成册,便“被那些可能看懂也可能看不懂的人们乱堆一气”,而作者完全“不知道应该回答谁的问题,或不应该回答谁的问题”(附带说一句,今天的小说家、作者或媒体的节目制作人,可是相当清楚他们要迎合谁、教育谁、吸引谁、赚谁的钱的,他们把这叫作读者或观众的“定位”,这与古代的情况相当不同),如果这些作品“受到虐待或滥用,它们就得不到父母的保护,而且它们也不能够保护自己或自卫”(《斐德若篇》)。晚于谭献,当今美国的读者反应批评理论家斯坦利·费什清晰而明确地说,作品“作为一种陈述,一种策略,是对读者发生作用的人的行为,而不是读者可以从中获取信息的贮存仓库”。换一句表述,是“读者制造了他在作品/文本中所看到的一切”(《读者中的文学:感受性文体学》)。


这些态度、倾向、观念区别开传统阅读和现代阅读的分野:面对作品,过去人们习惯问“这篇作品是什么意思?”现在,这个问题被另一个问题替代了:“这篇作品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或者说“这篇作品对我们做了什么?”


这一发现在当下的语境中狂喜地看到了它恣意泛滥的成就:二十世纪以来,无论是大众文化还是学术界,放弃真正的历史主义,根据当下的兴趣和目的任意改写历史文本成为一种汹涌的流行和时尚。


我们的第一个例证选取了前几年热播的电视连续剧《甄嬛传》。选取《甄嬛传》作例子,绝非冒犯大众的审美和情趣,我自己也很喜欢看这部电视连续剧;选择它,是因为能够以大家熟悉的剧情来呈现我们所讲的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必不可免的“误读”这一现象。


《甄嬛传》第21集中有这样一个情节:华妃晚上服侍皇上,召安陵容前来唱曲助兴,欲伺机羞辱她。甄嬛察觉到华妃的心思,为保护安陵容,主动陪往。华妃以“花好月圆人长久,今夜良宵”为由,要求安陵容唱一支“情意缠编的曲子”。于是安陵容就演唱了晚唐词人温庭筠的《菩萨蛮》【小山重叠】。让我们一起来重温,其实是重新聆听一下这段情节:


安陵容唱完,华妃果然发难了,说:“歌倒是好听,只是未闻情好之意。”请注意,当初华妃要求安陵容唱一支“情意缠绵的曲子”以应“花好月圆”之景。安陵容辩解道:“这首歌虽未直写男女相悦,可字字写着两心相悦后女子的欢喜神态,而且,‘双双金鹧鸪’也是并蒂成双之意。”“双双金鹧鸪”,指衣裙上用金箔贴成一对鹧鸪鸟的花纹。一对鹧鸪,显然有双栖双宿的寓意和祝福。


所有的观众都明白,电视剧中的华妃,她的发难当然是一种“莫须有”的罪名,可谓“欲加诸罪,何患无辞”。但我在这里观察和分析的却不是电视剧里的人物形象,而是隐身于作品之外的作者,她借安陵容和华妃之口,将该词的主旨解释为“两情相悦”或“情意缠绵”,这的确可以说是对原作的任意改写。在讨论电视剧《甄嬛传》的作者、导演自由解读温词的权利,或广大电视观众对“小山重叠金明灭”一曲自由接受和理解的权利之前,我们可不可以请大家一起先看看这首作品?


温庭筠的原词是这样的,词牌为《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小山”一词,至少有三种说法:一种认为是“眉山”,指眉毛如青黛色的远山;一种认为是“山枕”,指山形的枕头;第三种认为是“屏山”,即摆放在大床上的矮屏风,温庭筠另一种《菩萨蛮》词中有“枕上屏山掩”可证。《红楼梦》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中,贾蓉代其父向王熙凤借一架“玻璃炕屏”,就是这种摆设在床上或炕上的小屏风。屏风非止一扇,数扇连缀成一架屏风,故可“重叠”。“金明灭”,指早晨的阳光斜照在屏风上,屏风上有玳瑁、贝壳、金属、云母等装饰,在阳光照耀下明暗闪烁不定。这句写床上精美的器物。接下来女主人公出场了。她还没有起来,所以说是“鬓云欲度”。“欲度”二字,将动而尚且未动之谓。其实这里写的无非是未起之前“鬓丝缭乱”的样子。用“欲度”代替“缭乱”,将所有那些可能透露出粗野荒蔓的地方都精细地加以修饰。“香腮雪”,即“香雪腮”,写其脸庞的肤色和芬芳。“鬓云欲度香腮雪”一句呼起全篇的“弄妆”之意,所以接下来就写梳妆打扮了。“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俞平伯先生认为,二句中“懒”和“迟”两个字是点睛之笔,这的确是有得之见。他说:“欲起则懒,弄妆则迟”,通过那位女子欲起又迟疑,梳妆则无情绪的样子,不仅虚写出的她慵懒的“艳丽”和“艳冶”,而且已隐含了情事和心绪。所以俞平伯先生才评论道:“‘弄’字妙,大有千回百转之意,愈婉愈温厚矣。”(《读词偶得》)“弄”字的确曲曲转达出心不在焉、了无情绪的状态。


“照花前后镜”一句,对于词而言是“过片”或“换头”,即下一段的开始。过片以后的数句,全从上阕“弄妆”之“妆”字连绵而下:从簪花照镜,到换衣服,都在写其妆容。所以俞平伯先生点评道:“此章就结构论,只一直线耳,由景写到人,由未起写到初起,梳洗、簪花照镜,换衣服,中间并未间断,似不经意,而针线甚密。”(同上)


“帖”,唐代制衣的一种工艺,用金箔制成各种花纹,贴在衣服上。这一句的语序应该是“新帖”“双双金鹧鸪”在“绣罗襦”上。


我们已经解释了这首词字句的意思,然而,我们要说,这种对字句的解释对了解这首词的意思没有任何一点帮助。那些学术背景和素养相同的权威、专家、学者、教授们对同一首作品的解释简直可以说是针锋相对、南辕北辙的。我在这里只列举两种有代表性的、却又截然相反的解释:


第一种为“艳情”说。


【俞平伯】本篇旨在写艳,而只说“妆”,手段高绝。写妆太多似有宾主倒置之弊,故于结句曰:“双双金鹧鸪”,此乃暗点艳情,就表面看总还是妆耳。……此章就结构论,只一直线耳。由景写到人,由未起写到初起、梳洗、簪花照镜、换衣服,中间并未间断,似不经意然,而其实针线甚密。(《读词偶得》)     


【丁寿田、丁亦飞】此词表面观之,固一幅深闺美人图耳。(《唐五代四大名家词》甲编) 


所谓“艳情”,肇自南朝宫体诗,蓬蓬勃勃地流行于晚唐、五代和两宋的市井妓馆酒楼茶肆。这种主题着眼于写女子之“艳”,而点染一些“艳情”;或者用文字“画”一幅“深闺美人图”,以侑酒劝客,娱宾遣兴,是典型的歌乐场合的消遣物,与电视剧《甄嬛传》所谓“两情相悦”或“情意缠绵”没有任何关联。


第二种解释截然相反,主张这首词有深刻的“寄托”:


【张惠言】(此词)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离骚》“初服”之意(按:《离骚》:“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词选》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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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依工老师

    您说的对。一方面,我们需要承认,每位读者都有自由解读作品的权利,普通读者和专家们有绝对平等的权利,另一方面,我们也得承认,自己对历史的认识有盲点。

  • 但愿人长久_3r

    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未必不然,这句话是可以认可的,就好比一首词在不同的年龄阶段、不同的经历后读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但再不然的感怪也不能离题太远、偏差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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