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赏析之一

5. 张若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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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刚才听到的是根据清代琵琶曲《夕阳箫鼓》改编的民族管弦乐《春江花月夜》,曲名来自于唐代张若虚的同名诗歌。知道这首诗的恐怕不如听过这首乐曲的人多,然而,一旦你看到或听到这首诗,哪怕只有几句,那优美深远的意境、从容闲雅的节奏,和那低回温婉的韵致,就会给你留下深刻印象。它自身的美丽和光芒不会被音乐夺去。请听: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关于作者,我们知道的很少。由于资料缺乏,张若虚的生平事迹,甚至连生卒年都不可详考。今天我们所知道的,只是:扬州人。唐中宗神龙年间,与贺知章、贺朝、万齐融、邢巨、包融同以吴越之士驰名京师。开元初,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并称为“吴中四士”,所以他应该是初盛唐之交的人。所作诗篇多散佚,《全唐诗》仅录存两首。而这两首诗中,《代答归梦还》那一首还不为人所知。前人说《春江花月夜》是“孤篇横绝,竟为大家”(陈兆奎语),“竟为”二字有点意思,褒扬激赏之外,多少还藏了一点意外,不可思议的吃惊,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张若虚只凭他的一篇作品,就奠定了他在唐诗中不可或缺的地位,说句不恭敬的玩笑话,真是花最小的成本,赚取最大的利润了。

有学者太爱这首诗,称《春江花月夜》“一千多年来使无数读者为之倾倒”,原本也不错;只是未曾提到这首诗也走过了一条“由隐之显”之路,从默默无闻到炙手可热,并不是从一开始就那么好命的。宋代文献如《文苑英华》、《唐文粹》、《唐百家诗选》、《唐诗纪事》等书都没有收录张若虚的作品。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最早的《春江花月夜》,见于宋代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十七。在这一卷中,收有清商曲辞吴声歌曲《春江花月夜》,共五家七篇,除张若虚以外,还有隋炀帝二首、诸葛颖一首和唐张子容二首,这些都是张若虚在写《春江花月夜》之前所可能看到的部分范本。温庭筠晚于张若虚太多年,他那一首在此就不提了。

《乐府诗集》是一部按诗歌体裁编纂的总集,凡是乐府诗都收录,所以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之被录入还真是有点侥幸的因素。从宋到明代前期,始终没有人承认它是一篇值得注意的作品,更不用说承认它是一篇杰作了。明初的高棅《唐诗品汇》中收有此诗,但他另一个选择较严的选本《唐诗正声》却又去掉了这首诗,可见在他的心目中,《春江花月夜》还不在所谓“正声”之列。

直到明嘉靖年间(16世纪中叶),李攀龙《古今诗删》选了此诗,张若虚及其杰作的命运才出现了转折点,自此之后,《春江花月夜》一诗才声名鹊起,扶摇直上。最后,闻一多先生对它的赏爱几乎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在它面前,一切称赞都是饶舌! 

这都是些诗外杂谈。现在我们来说这首诗。先看诗题。明钟惺《唐诗归》云:“将春、江、花、月、夜五字炼成一片奇光,真化工手。”揭示了此诗在提炼题材、巧妙构思方面的特点,我以为还不够准确。此诗按月之初升——月到中天——月落海底的顺序叙写。不如说是以“月”作为其他事物的统摄。譬如写春江,有“滟滟随波千万里”之句,离不开月影;写春花,有“月照花林皆似霰”之句,是月光下的花;写春夜里的相思,有“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等句,都是月光下的相思。所以这首诗可以说是以春月统摄,依次把春江、春花、春夜之思打成一片,融铸成一个甜美深远的艺术意境。

这首诗不同于律诗的一韵到底,即整首诗只押一部韵,而是四句一转韵,韵转意也随着就转了,我们叫作“四句一转韵,韵随意转”,所以讲解起来也以四句为一单位。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中国传统写诗和读诗,讲究“兴于象,感于目,会于心”(叶燮语),也就是说,无论创作还是阅读诗歌,都必须用感官来感知,看、听、闻、尝、触摸、体会和联想,而不是从一个概念出发进行推演或分析。因此,这四句的情景首先需要被想象出来:在那样一个美丽的春夜,江潮满涨起来了。请注意,夜晚江水涨潮的特点,我们可以说,它收敛了白天所有那些具有男性特质的浑灏流转、汹涌奔腾的因素,一变而为温柔、平静、款款展衍的女性风韵。隋炀帝同题诗所谓“暮江平不动”,那个“平”字,就道出了这种女性特点。随着春水的引导,我们来到那大海边,看到一轮明月从海底冉冉升起的动人情景。写“海上生明月”之景,还不忘“春江”,要带上“共潮生”三个字,这不仅是文思细密的技巧,我以为它在暗示我们,看着那美人出浴般的明月升起时,还要细心聆听伴随着的潮水的低吟和赞美,也就是说,我们还不能忘记听的感受。“滟滟”,在这里指月光照耀在水面上,波光闪动的样子。随着月亮的升起,春江和大海生动起来,波光粼粼,水天交映,表里澄澈,一碧万顷。

如果说前二句诗人引导着读者平看和远看,那么后二句,诗人就仿佛纵身一跃到天空,极目周览,他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浑涵空阔、玲珑莹澈的诗意世界。这就是中国艺术感知和表达世界的特殊视角,是中国诗歌和绘画中所体现的“散点透视”原则。这两句诗所创造出来的美丽意境,可以放到其他语境中表达不同的联想和寓意,譬如喜谈“一月印三江”,朱熹扩展为“月印万川”,用来表明事物的“共相”(本体、共性、一般性)与“个相”(现象、特殊性)之间的关系。多年前我慕名前往陕西扶风法门寺观看佛舍利子。见四枚,其中只一枚似骨质,其余三枚皆不似,颇疑心只有一枚为真,其余三枚用来迷惑盗宝贼。我问了一位年轻的僧人,结果是自取其辱,他极冷淡甚至近乎粗鲁地答非所问。后来我读到以为记者以同样的俗人之问请教前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先生,答曰:“一月印三江”。天上一轮明月,地下三条江水,每一条江水中都有一轮月影,你能说月影非月吗?有意思的是,看到这种解释时我并没有羞惭之心,反而立即联想起张若虚美丽的诗句来。

我们接着往下看: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依然是春江引导着我们巡游,宛宛转转,走过那些长满了芳草的岸边和湿地。然后,春花出现了——春月朗照下的花有一种超现实的灵异:它们不是一朵一朵的,而是一树一树,成片地烂漫着。“月照花林皆似霰”,在月光下一树树的“花林”顶着细碎花朵编织的花冠,枝条如璎珞披拂,像极了日本东山魁夷笔下的樱花。“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诗人对春夜里的月光的观察极其精微:它荡涤了世间万物的五光十色,将大千世界浸染成梦幻一样的银白。空中明明有“流霜”,却感觉不到它的飞动;连江边的细沙也与月光浑然融为一体。春江花月夜至此构成了一种夺人心魄的美丽。这八句,由大到小,由远及近,最终又将笔墨宕开,逐渐凝聚在天上一轮孤月之上: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由月之初生,现在到了月到中天。但见天接水,水连天,是一个清明澄彻的世界,置身于中,人的思虑和心境也沉潜下来,生发了一个孩童一般的好奇:“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边是谁第一个发现了月亮之美,他有着怎样特殊的天赋秉性呀?月亮又是哪一年第一次格外眷顾某个人,他多么幸运啊!这种问题往往只有孩子才想得出来。台湾诗人席慕蓉曾援引过向明的话,主张“诗人越天真,写出来的诗越可贵。”并且认为,伴随着人的成长,这种“天真无邪”、“洁净饱满”的人类“初心”会不断染上尘埃。因此格外看重那类饱经世故之后,仍然能够“在沧桑无奈之中还坚持不可失去天真”的品质,以为这构成了诗的质量本身(参见其诗集《时间草原·序》)。接下来的四句,潜气暗转,离开了赤子一般的好奇,由对自然的惊叹赞赏沉入对于宇宙之永恒、人生之无常的玄想和冥思: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根据《旧唐书•音乐志》记载,《春江花月夜》为陈后主所作。据说陈后主常与宫中女学士及朝臣相和为诗,当时的太乐令(朝廷掌管音乐的官员)何胥采其尤艳丽者谱成此曲。我们翻检张若虚之前的《春江花月夜》,发现有两种构成因素:一为写景,用细致琐碎的笔触写美丽的景致;二为艳情,写那些绮艳的相遇或撩拨。而张若虚这首诗,在美丽的春江花月夜的观赏之中,忽然阑入人生短暂无常的怅叹一下与先前那些作品拉开了距离,仿佛是一个宣言。其实这种怅叹自汉末以来就成了文人普遍的焦虑。《古诗十九首》云:“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曹操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阮籍云:“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王羲之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这种题材和感受的介入,改变和拓展了这类诗歌的功能,提高了格调和品位。


唐诗自测题

一、在下列各句下划线处填写适当的诗句

初级

1.晴川历历汉阳树,               

2.浮云游子意,             

中级

1.鸟宿池边树,             

2.天边树若荠,          

高级

怪来诗思清人骨,              

二、文学史常识

主张“笔补造化天无功”的诗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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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郦波康震铁粉诵诗词

    没想到老师能回复我太开心了。会一直的支持和关注老师。老师的讲解太有魅力,最最喜欢老师的声音。字字珠玑,落地有声。哪怕是听上一百遍。还是那么愿意听。非常简单的一首诗,经过您这么一讲解,我醉了。学习到了古典诗词的魅力。

  • 牧羊女龙虾

    何老师,听您提闻一多先生对此诗的评价,我想起第一次接触此诗:那时应是读小学,偶尔一次在奶奶糊墙的报纸上看到闻先生对此诗的介绍特喜欢: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招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思。那时不懂诗歌鉴赏,也无多少诗歌知识积累,仅凭直觉喜欢。也许佳作自有其直击灵魂的魅力!

    依工老师 回复 @牧羊女龙虾: 很羡慕您当年在看到《春江花月夜》一诗时所具有的那种“直击灵魂”的感受。直到现在,我在独自面对一部艺术作品时仍然保持着这种直觉式反应,可惜一下笔,或一旦在众人面前,就情不自禁地掩饰或藏起了自己的直觉感受。

  • 郦波康震铁粉诵诗词

    老师解说的真好,百听不厌。听老师读诗,解诗内心好平静。

    依工老师 回复 @郦波康震铁粉诵诗词: 谢谢您给我的肯定,这是对我很高的褒奖。其实是您心中有平静的愿望和能力,我讲解诗只是一个契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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