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风·君子于役：《君子于役》出自《王风》

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　不知其期
曷(hé)其至哉
鸡栖于埘(shí)　日之夕矣
羊牛下来
君子于役　如之何勿思
君子于役　不日不月
曷其有佸(huó)
鸡栖于桀(jié)　日之夕矣
羊牛下括
君子于役　苟无饥渴
王风·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出自《王风》，也就是东周都城洛邑一带的民歌。因为洛邑是王室的所在地，所以就叫作《王风》，即王室周围的流行歌。
我们小时候背过一首诗《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这首诗非常美妙，它没有很细致地抒情，就是纯白描，像纪录片一样。你看得到的是那些景物，一棵树，一匹马，一条路。可是非常神奇，这些字和词联系在一起，你脑中立即就有了那个画面，你能和这位远在天涯的游子共情，能够感受到夕阳西下的时刻，回不了家、在路上的那个人心里想着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呢？答案就在这首诗里。
“君子于役”的“役”，大多数情况是指去边地服兵役。“君子”在当时是指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但在不同的诗中会有不同的含义，在这首诗里面就是一个女子把自己的丈夫尊称为君子。我们可以读到，他们家的环境——养着鸡、养着牛和羊，可知这就是一家普通的老百姓，不过日子有点小康。这也是《诗经》的一大特点，它描写很多日常的生活，让大家能够了解两千多年前的那些人究竟是怎么活、怎么爱、怎么想的。在那些日常生活里，有快乐、有悲伤，还有一点小小的纠结。
这首《君子于役》写的就是丈夫要去服役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妻子在家里非常想念他。看见鸡回到了鸡窝里，太阳下山了，牛羊从远处归来，她都会想：我家里的那个人，怎么还不回来？丈夫离开家的这段时间，两个人是分隔两地的状态，就像我们今天说的异地恋。但那个时候不像今天，有通信设备，想对方了就能打个视频电话。那个时候，人一旦去了远方，你便无从得知他在哪儿，过得好不好，累不累、冷不冷，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一切都是不确定的。这种不确定就给人带来非常强烈的不安全感和焦虑感。
一个人基本上是常年失联的状态，这在我们今天的家庭生活中是不可想象的。这首诗的主人公就遭遇了这样的处境，所以我们会看到在每一章的开头，都是女主人用很简单的语言在诉说着自己内心的感情。我看见了什么，我心里怎么想，我又看见了什么，我还是这么想。在想什么呢？就是想你什么时候能够回来。这是一个挥之不去的主题。最让人心烦的，不是说你要一年才能回来，或者你要一个月才能回来，而是“君问归期未有期”。你说你会回来的，我也相信，可是到底什么时候呢？这件事真的非常让人抓狂，好像每天都有希望，然后每天都会失望，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人难免会有些崩溃。
就在这样的心理过程中，女主人忽然长叹一声：
“曷其至哉。”
她非常温柔又非常哀怨地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她不是愤怒，不是一拍桌子，厉声问你回不回来！而是淡淡地描述了一个画面：落日余晖，小鸡困了回了巢，牛羊回了家，一派田园牧歌的景象，一个女子站在这儿，痴痴地望着远方的道路，因为心上的那个人，还在远方。美景之美在于遗憾，那种缺憾感，就忽然被这一笔勾勒出来，非常强烈。太阳落下的时候，你觉得整颗心也重重地落了下来，而且没有办法转移，也没有办法弥补。
这个女子该怎么办呢？接下来其实有一个转折，灯火亮起来了，这位妻子说：
“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她说算了，你实在回不来也就算了，我认了，可我还有期待，我希望你在外面不要饿着，不要渴着。这句话看似非常平常，但感情很真挚，这就是家人。家人报喜不报忧，家人关心你飞得累不累，不关心你飞得高不高。这种关心很朴素，就是盼着你好，真心诚意地认为这些我都可以忍受，我只要你平安，只要你健康，只要你快乐。这种朴素的表达，一直影响着后面的诗歌传统。我们会在《古诗十九首》中看到，“努力加餐饭”的勉励，也是很实在的关心。
理解了这首诗，我们再来回答开头的问题。
为什么有一些词并列在一起出现，我们就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忧愁、感受到离别？这就是中国诗歌的一大特点，叫作意境。因为这些词在经过千百年的书写之后，它已经有了特定的内涵，就像魔法一样，只要它出现，你就有了情绪。比如说大雁，你就想到思归；说杨柳，你就想到送别。这些字词会唤醒我们的记忆和情绪，这就是意象。而这些意象出现在诗中，就共同构成了意境。
就拿这首诗来举例子，如果把中间写鸡、写牛羊归家、写落日的几句全部都拿掉，你就会发现，她的处境和情绪好像没什么感染力，我们很难理解她，很难与她共情。把那些白描都拿掉，缺少的是什么呢？少的那个东西就是诗境，就是诗意，剩下的就是枯燥的大白话。所以，诗之所以成为诗，就在于它需要场景，这个场景意味着画面、氛围和情绪。诗就像是一个容器，它要把这些东西装在一起，让它们发生化学反应，引起读者心上袅袅的回响。就像有人对着这个山谷喊了一声，余音袅袅，使你情不自禁地给予回应。
黄昏时分，鸡回家了，牛羊回家了，丈夫也回家了，这个就叫作“小确幸”。如果丈夫没有回来，我的心就少了一块，而少的那一块，就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块，那个小小的幸福感就被毁掉了。所以在表达情感的时候，想要有诗意，想要传达得有趣，一定要讲细节，这样才有氛围，才有情绪的流动，所谓的诗意就在这里。
这首诗不仅讲到了思念，还讲到了古人对于美好生活的理解。那种安安静静的幸福感，有鸡、有牛羊，你也在我身边，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就是个好日子。在中国人的性格中，其实并不赞美冒险，传统文化中有温和的、克制的、含蓄的那一面，日常的小确幸总是能够熨贴人心。
我们会在古代的诗歌中，看到很多对于田园生活的向往。比如，“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这就是一种自给自足的小日子，很多人都喜欢，觉得哪怕躺得很平也是一种幸福。而战争带来的动荡分离，是我们不愿意面对的，所以我们会读到很多描写思念的诗，比如“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比如“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这些其实都是在讲，我不求飞黄腾达，不求荣华富贵，只要我们能够一起，过上美好的小日子，那就是我的心之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