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为什么知名的读书人都不投靠太平天国？

大家好，我是杨早，欢迎收听本节课程。

这一讲我们要说的是历史上最奇特的一位造反者，叫做洪秀全。

洪秀全，大家都知道，他是太平天国的创立者。那他跟别的造反人士有啥不一样呢？

洪秀全跟历朝历代的造反者都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洪秀全是一个靠着基督教造反的起义领袖，而且他几乎就把这个事给办成了。你看洪秀全创立的太平天国，当时已经占领了小半个中国，而且是中国最富裕的部分。我们讲过，宋朝以后，基本上中国的财富的中心就是在南方。洪秀全的太平天国已经把江南整个都占领了，而且还定都南京这样的大城市。有了国号，还开了科举，可以说太平天国比起南北朝时候的南朝，或者说是跟金朝元朝对峙的南宋，地盘和人口其实也没差多少了。

而且太平天国跟南朝和南宋还不一样。那两位面对的北方政权，都正处于强盛期，而太平天国面对的满清，基本上已经走到了末路，这个王朝其实已经岌岌可危。这个时候洪秀全踹了一脚，就差点把王朝给踹倒了。但是为什么它又没有踹倒？这就有意思了。

▲洪秀全所撰写的《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训》和《原道觉世训》

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藏

为什么洪秀全能够差点踹倒清朝，以及他为什么没能真正踹倒清朝？这两个问题，可能是同一个原因。那是什么原因呢？这就是近代中国的现代化问题。

我们要从洪秀全的发家开始讲起。洪秀全是广东人，但是太平天国起义发源自广西，金田起义。广东和广西这两个省统称为华南。

为什么华南会出现太平天国？不是因为出了洪秀全，它的源头在于1840年的鸦片战争。鸦片战争改变了整个华南社会的结构。鸦片战争打开了中国的大门，五口通商，但是很有意思的是，五口通商以后，广东的经济地位反而衰落了，因为之前只有广东可以跟外国通商，但是现在多了上海、宁波、福州、厦门，广东的经济地位反而衰落了。所以说鸦片战争的结果，其实加剧了整个华南社会经济的衰败。这样就制造了大量的失业者和穷困的人口。这些人是特别希望变革的，这就是太平天国的民众土壤。

从信仰上来说，儒家的意识形态，对华南社会的吸引力本来就比较弱，我们在徐光启那一讲也讲过，当时利玛窦这些传教士在两广地区传教，相当有成效，就是因为这里的宗教信仰比较真空，老百姓都是拜一些乱七八糟的民间神，所以天主教很容易吸引他们。而且广东有经商和下南洋的传统，对外来事务接受比较容易。

洪秀全这个人，本来他是一个儒生，到了25岁还没有考上秀才，就在在考试落榜之后，洪秀全生病发烧，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白胡子老头，跟洪秀全说“我是上帝”，所以洪秀全开始信上帝了。

洪秀全以上帝为名号，来号召民众跟他一块起义，叫拜上帝教。他的拜上帝教跟基督教天主教这些外来宗教有什么区别呢？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洪秀全就是徐光启的接班人。为什么这么说？你看徐光启的主张是什么？叫做“易佛补儒”，用天主教来替代佛教，然后再把儒家的缺陷给补上。洪秀全的做法是把天主教改造，来适合中国社会的需要。

我们说过，儒家是中国人的底色之一，但是对于不同的中国人来说，儒家的意义并不完全一样，对于读书人来，就是修齐治平，但对于底层民众来说，儒家就是一个家庭性的宗教。从西周开始，就确定了中国是一个宗法社会。宗法制，大家庭，父父子子，这就是流淌在中国人血液里的东西。

▲太平天国天王玉玺

洪秀全是怎么把基督教本土化的呢？首先洪秀全完全不理会罗马教廷不准教民祭祖的规定——正是因为当年罗马教廷不让教民祭祖，才导致利玛窦他们在中国的传教事业可以说是功败垂成。

但是洪秀全不但不制止信徒们祭祀祖先，他还把上帝也给家庭化了。洪秀全告诉他的信徒说，我就是上帝的二儿子，耶稣是我哥。这样一下就把基督教的神给世俗化了。我们知道基督教里面本身也有这个家庭谱系，比如说圣母玛利亚，然后还有耶稣的外祖母，只是因为玛利亚是处女受孕，所以耶稣没有现世的父亲。但是洪秀全的做法更加彻底，就是直接告诉信徒说，我这样一个站在你面前的有血有肉的活人，是耶稣的弟弟，我是上帝的二儿子。

洪秀全还给上帝和耶稣都安排了一个大家庭。比如说上帝，他是洪秀全的天父，上帝有一个老婆叫天妈。耶稣当然是洪秀全的天兄，天兄也有老婆，耶稣的老婆叫天嫂，上帝还有女儿，那就是洪秀全的妹妹，洪秀全叫她天妹。这个天妹被洪秀全许配给了他的结义兄弟，叫做西王萧朝贵，萧朝贵就成了天女婿。

好玩的是，后来洪秀全又说，东王杨秀清是上帝的四儿子，南王冯云山是三儿子，而萧朝贵是五儿子。说到这儿，你可能觉得有点不对：萧朝贵怎么可能既是上帝的五儿子，又是上帝的女婿呢？别管这个，你就看这么一大家子人，是吧？有大哥，有二哥，三哥、四哥、五哥，还有女儿，这一家子多喜庆热闹呀。这样一来，基督教的面目就显得更像是中国的宗法家庭的样子了，这一下子，一般民众就觉得说拜上帝教，供奉的不是一般的外国菩萨，而是我们生活中有血有肉的人，这就是洪秀全对基督教的第一重改造。

▲洪秀全的龙袍

洪秀全对基督教的第二重改造，就是把天国从天上搬到了地下，而且告诉大家，要建立地上天国，必须消灭掉所有的妖魔鬼怪。

妖魔鬼怪都包括哪些人呢？首先是清朝，太平天国叫清妖，只要是清朝官吏，甭管你是汉族还是满族，都是妖魔，都必须铲除。太平天国将当下社会的苦难和黑暗全部归结于清朝的统治，这跟当时广东广西地区各种人民的切身感受是一致的，为什么你们过得不好？就是因为清朝统治者不管你的死活，只管讨好洋人，所以要建立地上天国，就要打倒清妖。

不过，要用拜上帝教来发动民众，推翻清朝，就不可避免地会碰到跟清朝尊奉的儒教意识形态冲突。比如儒教特别重视华夷之防，而拜上帝教强调说，中国人跟外国人都是上帝的子女；儒教强调男尊女卑，而在洪秀全描绘的地上天国里面，人人平等。有一句话叫做“天下多男人，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人，尽是姊妹之群”，所以《天朝田亩制度》规定说，女人可以分田，女人可以参加考试。这一点，是太平天国进步的地方。

洪秀全跟儒家规范对着干，对于饱受苦难的底层民众很有号召力，所以太平天国能够席卷整个中国南部，而且差点北伐成功。但是，只要是读书人，就绝对不能接受拜上帝教。因此洪秀全的拜上帝教在广东这种官员和乡绅为主导的社会，一开始也没法推行，只能跑到矿工和农民众多的广西去发展教众，在那里点燃了造反的火种。

站在洪秀全的立场，他要打倒清朝，要建立地上天国，就必须跟儒家作对。

洪秀全是怎么说孔夫子的呢？他说得很有意思，他说上古时候，中国跟西方社会是一样的，人人平等，不分彼此，而孔夫子就是被上帝派来教化世人的一个人。但是孔子把书教错了，把人教坏了，所以上帝批评孔子说，你怎么这么糊涂，搞得凡人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上帝的存在，反而你孔子的名声比我还大。基督，就是耶稣，也批评孔子，说你看你写的这叫什么书，连我的弟弟洪秀全都被你教坏了。

孔子一看大家都批评他，就私逃下凡，而且跟满清的妖魔混在了一起。最后上帝派天使把孔子捉拿回天庭，用鞭子打孔子，孔子拼命地哀求，上帝才宽恕他，从此只准孔子在天上享福，永远不准下凡。

洪秀全编的这个故事，元素非常复杂，孔子特别像一个私逃下凡的七仙女或者是天蓬元帅，而上帝则更像传说中的玉皇大帝或者王母娘娘。不过这个故事它比较容易被中国的底层民众接受，因为跟他们的习惯的这种民间故事原型非常相似。

但是这么一来，洪秀全就把全国的儒家读书人都往死里得罪了。

太平天国打到湖南的时候，碰上了洪秀全的最大对头，曾国藩。曾国藩写了一篇布告，叫做《讨粤匪檄》，檄文的檄，粤匪，就是广东土匪，这篇檄文大骂洪秀全，说他们把中国几千年来的礼义道德全部扫荡得干干净净。

曾国藩说，太平天国不仅仅是清朝的巨变，而且也是儒家开创以来的巨变。只要是读书识字的人，就不能对这场巨变袖手旁观。因为太平天国不光是毁灭儒学，连佛寺、道观、城隍庙，只要是有神像的地方，全都一把火烧掉。

中国的宗教信仰到了宋朝以后，基本上已经发展成了三教同源，就是各种各样的教派，实际上是混在一块了。从上到下大家是一体的。这个时候太平天国高举一个另外的东西杀出来，对于知识阶层来说，这种世俗化、底层化的宗教很难让他们接受，所以太平天国横行了十几年，很少有读书人，尤其是有功名的读书人，会去投奔太平天国的。

天国早期的五王就不说了，后期的栋梁，不管是李秀成，还是陈玉成，这都不是读书人，偶尔有一个被说成“天国状元”叫做王韬，这个人懂得很多西方的东西，但他此前在清朝也没有功名。包括后期天京的政治核心洪仁玕，他是洪秀全的堂弟，在香港受的西式教育。总的来说，传统的中国读书人，对洪秀全那都是视为洪水猛兽。

要说曾国藩跟洪秀全，他们是各有各的绝招，但也各有各的软肋。洪秀全也知道拜上帝教不招读书人待见，所以占领南京之后，他打的是种族牌，他说你满清非我族类，你欺压汉人，我们要反对清妖，那你们这些汉官帮助满清，也是清妖。

曾国藩在这方面不太硬气，他打出的是儒家文化这张牌，意思就是说满清统治者，也是信仰儒家的，我们都是信仰儒家的，是不是中国人，讲的是文化信仰，而不是种族血统。所以曾国藩打的是本土文化牌，但是种族问题是他的一个软肋。所以曾国藩在《讨粤匪檄》里面一字不提种族问题，只是强调说儒家文化被太平天国颠覆了，而且还拉上了佛家和道家一起呐喊。当然由于前面说了，由于太平天国见到文庙，佛寺，道观，城隍庙，他都烧毁，所以太平军确实是很难赢得读书人的好感。

▲洪秀全现代雕像

反过来说，被洪秀全看成异国兄弟的西方人又怎么看太平天国呢？

有些西方传教士很看重太平天国，觉得太平天国有利于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但是大部分西方的官员和商人都保持着对太平天国的距离，因为他们感觉到在太平天国的理念里面有太多的世俗化的成分，而且洪秀全自称上帝之子，这是西方人完全没有办法接受的。

洪秀全这个人，确实非常的功利。比如说洪秀全还没造反的时候，他曾经去广州的教堂，请求传教士给他洗礼，洗礼，大家知道，这是基督教入教的一种仪式，但是洪秀全跟传教士说，我洗了礼，你是不是就应该每个月补贴我一些银子呀？传教士觉得，你洪秀全入教的动机也太不纯粹了，我不能给你洗礼，所以洪秀全的洗礼是自己洗的。近代中国人信基督教，从徐光启算起，动机纯粹的真不多，都是图些什么。

事实上太平天国定都南京之后，从上到下迅速的腐化，而且他们的本色就暴露出来了，就没有多少人真的信基督教。有些高级官员拜佛拜菩萨，而且请道士作法场，完全忘记了洪秀全强调的说各个菩萨偶像，都是辅助蛇魔红眼睛阎罗妖的妖徒鬼卒。

所以太平天国后期很少再宣传拜上帝教的宗教理念，而是反复地强调华夷之分，满汉之别，应该是他们感觉到宗教信条，已经很难再说服民众。但这样一来，就更让西方人对太平天国产生怀疑，甚至会站在太平天国的对立面。后来李鸿章主要是靠洋枪队在江南打太平军。这说明西方列强已经完全站在了清朝这一边。

你看这里面很复杂。太平天国跟湘军淮军，是敌对双方，如果从宗教文化观念来说，肯定是太平天国更靠近西方，但是事实上这些儒生们带领的湘军淮军，比太平天国更重视引入西方的火器、军队、工厂这些东西，以至于太平天国之后有一个轰轰烈烈的洋务运动。反观太平天国方面，洪秀全并没有像徐光启那样从科学的层面来推广西方文化，当然更谈不上说西方制度的引进，他所做的只是把天主教世俗化来迎合底层民众的认知。

所以后来有人讨论过一个问题，如果洪秀全跟太平天国统一了中国，中国会变成什么样？关于这个问题，哲学家冯友兰认为说，太平天国会把中国拉回西方的中世纪，会让中国的近代化推迟几个世纪。这种观点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太平天国本身不具备现代化的要素，虽然他采用了西方的基督教作为他的旗号，但是跟历史上出现过的白莲教、弥勒教这些区别也不是很大。所以我们没有办法将中国现代化的希望，寄托在太平天国身上。

总结一下：

第一，洪秀全能够发起太平天国运动，跟鸦片战争改变了华南社会结构有很大的关系；

第二，洪秀全采用了把基督教世俗化、本土化的方式，虽然让基督教更加容易为底层民众所接受，但是遭到了读书人的坚决抵制；

第三，宣扬上帝的洪秀全和太平天国，反而被引进西方技术的湘军淮军打败，就是因为太平天国没有真正完成中国社会现代化的能力。

思考题：还是那句话，如果洪秀全和太平天国统一了中国，中国的历史会变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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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讲我们要讲一位有可能，也更适合当皇帝的王爷——奕䜣。下一讲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