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扇窗】12.第九章 诗歌、变形与泪柱(4)

【十扇窗】12.第九章 诗歌、变形与泪柱(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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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和文学的定义似乎无穷无尽,而且总是不充分,但我们乐于继续探索它们。人们会想到:诗歌是一杯已经溢出杯沿的语言,它所承载的意义已经超出了它自身可测量的能力。在本书所引用的每首诗中都能看到这种不可遏制的神秘的盈余,当我们谈到运动员的投掷、动物的跳跃以及能让我们加深或停止呼吸的风景时,我们也会发现它们是“纯粹之诗”。诗歌由超越语言自身界限的语言铸造而成,因为语言的无限并不在诗中,而在我们心灵内部被打开的事物中。


我们也一直在探索另一种定义:一首好诗是一段贯穿始终的文字,这些词语会让诗人、读者以及语言自身发生不可磨灭的转变。读完一首好诗之后,握着书本的人就和以前不一样了。诗歌本质的重要标志——经过提炼的盈余和存在的变化——却恰好与诗歌的外在结构相反。然而,即使是“诗”(verse)这个词也支持这样一种观点:诗重在变形,“变形”(transformation)一词的词根就有“转向”(turning)之意。在最初的用法中,它指牛犁地时方向发生改变,这种模式后来被用来命名诗歌写作中的换行。动物在移动时会自然生出动觉与视觉,犁铧翻出的肥沃土壤会散发出芳香的气息,这些仍然是诗的重要标志。


变形在诗歌中以多种方式发生,但在很多层面上我们还没有开始探索它们。更值得一提的是,诗歌中纯粹由声音造就的转变——这些词在日常语言中仅具有实用意义,但在诗歌中它们就变成了乐器,辅音与辅音相互摩擦,元音对元音的微弱或明亮的呼唤,韵律的多重鸣奏如潮起潮落。通过将客体转换成诗歌意象,眼睛和耳朵所聚焦的事物都会被推进更宏大的意义中,而正如我们所见,这是松尾芭蕉俳句的中心模式。转喻、隐喻和明喻层面的变形有时处于外围,有时则位居中心。在这样的变形中,可感知的外部世界成为主观和想象的容器。在叙述中,故事带来变化;在戏剧独白中,人物展开;在颂歌或玄学抒情诗中,主题被转换和压缩,直到它释放出蒸馏和膨胀的芳香。此外,也存在着隐藏的变形。在这样的变形中,未被说出但又在场的思想成为改变了的理解力所聚焦的中心。这些“施行式转变”的诸多不同的面向并非相互孤立。诗歌的效果既是管弦乐队式的,又是分形(fractal)式的,并通过部分与整体之间的相互联系而发挥作用。每一个逗号、分行、重音、动词、连词、介词和名词都是一首诗的情感、心灵和理解的触角发生转变的一部分。

我们在这里所关注的并非诗歌主题自身的变形,而是任何一首诗中所包含的转变——一旦我们第一次读到它,我们就有理由再次回到它。我们寄望于特定或一般的艺术作品来更新和改变我们的生活。转变——一种被改变了的存在状态,一种改变了的感觉和认知状态——是我们精心建造的艺术橱柜所要储藏的事物。我们内心的某些部分想要并且显然需要这样,因为没有艺术,就没有人类文化。我们心中也会冒出一个疑问:为什么会这样?


生物学家爱德华·威尔逊认为,人类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生物本能:对像我们一样活着的事物充满热爱。这种爱的体验既有情感上的愉悦,也有审美上的愉悦。但威尔逊将其根源归结于人类进化史上最基本的压力:一种生命需要另一种生命,它需要活下去。在我看来,由于我们对任何改变和移动都充满警觉与同情,所以我们必须对这种改变和移动承担更多的责任,这与生俱来。万花筒没有实际用途,但它的色彩和图案能使一个不安分的孩子沉默半小时,处于一种暂时的敬畏状态。


也许,对生命的热爱与对移动之物的热爱并没有太大的不同——“活着”(alive)的一个同义词是“快”(quick)。每一种变化都需要从一种状态进入另一种状态的某种运动,移动的事物被视为生命共同体的一部分。这种活力让我们疯狂地痴迷于皮影戏、电子游戏和动画,也许,一条布满岩石的溪流正是拥有了对生命活动性热爱的无限延伸,才令人着迷,就像飞机穿过布满星星的夜空,机翼上的灯光孤独地闪烁也令人神往。“激情”(emotion)这个词本身就内含着“运动”(motion)一词。


不过,我想,“意识到变化无处不在”肯定是更根本的魅力所在。移动的事物也许可食用,或者我们可以反过来成为它的美餐,但无生命的变化同样生死攸关。一块将要坠落的岩石,甚至是一条小路的边缘,它们此次的运动都比上一次移动时更加向坠落和坍塌靠近,这是危险的信号。温度的上升或下降会让我们体验到舒适与痛苦之间的差别。在古代,日食和彗星会带来恐惧。对于任何哺乳动物而言,拥有“变化的意识”才能生存下来。我们之所以知道变化如此重要,是因为我们能敏锐地感知到变化在我们内心引起的情感和审美反应:任何在时间和空间中移动的事物也会在我们的愉悦、厌恶和热爱中移动。我们的眼睛意识到闪光的事物不可抗拒,是因为对于那些永远“口渴”的生物而言,这些事物都携带着“水”的承诺和光亮。

最能吸引人类注意力的事物存在于音乐、欲望、激情和时间之中。任何机械的重复很快就会让我们感到厌烦,并且很快不再引人注意;任何完全随意或混乱的事物也同样如此。大峡谷的变化之慢几乎令人难以想象。峡谷的石壁重新校准了人类的时间感和尺度感,这造成了一种情感认知上的眩晕,与任何物理深度所引发的眩晕一样意义深远。石壁的岩层让人感觉既美丽又亲切,它经受着上升与下降的力量,经受着侵蚀、擦除、区分和灭绝之力,岩架的狭窄和颜色的命运都在我们的脉搏上跳动,并被我们感知到。


令人惊奇的是,许多令人难忘的诗歌都与岩石有关,也与我们从石头中获得的意义和感受到的生命相关——这也许是因为环境的反差如此剧烈,以至于它总会在某种潜意识层面上为我们带来惊喜。普通的石头质地坚硬、不动声色、毫无活力;然而,诗中的石头却能做一些奇怪的、不寻常的事情。查尔斯·西米克的《石头》(Stone)相当直接地勾勒出了这种差异。


石头


进入一块石头,
那将是我的选择。
让别人成为一只鸽子
或以老虎的牙齿磨咬。
我乐于成为一块石头。


从外面看,石头是一个谜语:
没人知道怎样解答它。
而在内里,它一定凉爽而安静
哪怕整头牛踩在它身上,
哪怕孩子将它扔进河中,
石头沉下去,缓慢地,平静地,
触到河底
鱼儿都游过来,敲敲它
并且聆听。


当两块石头擦身而过
我曾看到火花飞溅,
所以它的内部也许并不黑暗;
也许有一轮明月闪耀
从某个地方,仿佛从一座小山后面——


光线刚好足够去辨认
这奇怪的文字,刻在内壁上的
星图。


——查尔斯·西米克


在整个过程中,借助于谜语思维和荣格的“原型”理论,这首诗对石头的理解从一种滑进了另一种。巴西诗人卡洛斯·德拉蒙德·德·安德拉德的一首诗也改变了我们对石头的看法,他在诗中多次重复了这句简单的话:“路中间有一块石头。”并有一些细微的变动。诗行间闪过一句誓言:“我绝不会忘记这件事/在我视网膜已疲竭的一生中。/我绝不会忘记路中间/有一块石头……”因此,看见一块完整的石头,就意味着知道了一些值得永生携带的东西。这里的改变根本就没有以富有想象力的方式被置于石头上,而是被放在了言说者和读者身上。


诗歌变形的最后一个例证是松尾芭蕉的一首与石头有关的俳句:


孤寂——
蝉的哭泣
让石头变暗。


——松尾芭蕉
(英译者:Jane Hirshfield & Mariko Aratani)


这首诗中的动词有多种译法——有时可理解成蝉鸣“刺”入石头,有时可翻译成蝉鸣“渗”入石头,有时则可理解成它“钻”进石头。而这个词的字面意思最接近布料染色时所发生的一切,即一种物质不仅进入另一种物质,而且改变另一种物质。我的翻译中所选择的动词携带着石头变暗的湿润感。人类情感、昆虫和岩石之间的交流;声音与物质、表面与内里、瞬间与永恒之间的相互渗透;蝉泪释放出潮湿——这些都是刻在这首俳句“内壁”上的文字。我们可能还会注意到:这首诗中发生转变的事物(也就是石头)在外部客观世界中并没有真正发生变化。然而,将富有同情的反应注入无生命的岩石中,会反过来冲刷哭泣的昆虫和默默聆听与注视的人类。这就是芭蕉并不英勇且几乎不可察觉的拯救行动。在事物与事物相互触摸的世界里,我们不再那么孤独。


诗的跳跃、意象、叙事和隐喻都是可能性所呼吸的氧气。俳句之所以令人着迷,正是因为诗中寥寥无几的意象并没有提供任何解释、观点和引导。尽管如此,芭蕉的诗仍然承载着一个未被说出、不可言喻的承诺:即使在一个完全由孤独、石头和蝉组成的世界里,也能发现变形和联系。诗歌究竟如何感动和改变我们?在我看来,在诗的直接言说抵达极限之前,诗中已传达出来的转喻意义几乎就是我们所能说出的一切。这样的诗歌带来希望,带来了共同体,将我们对联系的渴望铭刻进诗所特有的饱含怜悯的契约之中,铭刻进我们自己的生命、他者的生命以及所有存在之间不可分割的关联之中。它们既带来了眼泪,也这样承诺:如果我们能透过哪怕是最简短的诗之眼去观看和感受,它们就允许我们加入这盛宴并且享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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