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扇窗】13.第十章 奇异的延伸、不可能性和隐秘的巨大抽屉:诗歌与悖论(3)

【十扇窗】13.第十章 奇异的延伸、不可能性和隐秘的巨大抽屉:诗歌与悖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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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验证这种丰盈与不可能性之间联系的假设是否成立,让我们来看一首诗,伊丽莎白·毕肖普的《地图》几乎在每个维度上都与我们目前所看到的两首诗不同,这是她第一本诗集中的第一首诗。


地图


陆地躺在水中,阴影般的绿色。

阴影,或者它们是浅滩吗,在它的边缘

展现出一排长长的海草丛生的礁石之轮廓,

在那里,海草从绿色绕缠成淡蓝。

或许是陆地俯身从海底托起大海

再平静地拉回来,环绕着自己?

沿着美丽的褐色的砂石大陆架

是陆地正从水下用力拖拽着大海吗?


纽芬兰的影子躺着,平坦而宁静。

黄色的拉布拉多,在那里恍惚的因纽特人

为它涂上油。我们能够抚摸这些迷人的海湾,

玻璃镜下,仿佛它们能如花绽放,

或者好像是为看不见的鱼准备干净的笼子。

海滨城镇的名字都奔向大海,

城市的名字越过邻近的山脉

——这里的印刷工也经历了同样的兴奋,

当情感超过了它的动因。

这些半岛从拇指和食指间提取海水

犹如女人触摸院子里丝滑的织物。


地图上的水域比陆地更安静,

将海浪自身的形状借给了陆地:

挪威这只野兔激动地奔向南方

剖面图测量着海洋,陆地就在那里。

国家的颜色早已被分配好,还是能自己选择?

——哪种颜色最适合其性格,或最适合当地水域?

地理学从不偏爱,北方和西方离得一样近

地图绘制者的着色比历史学家更精细。


——伊丽莎白·毕肖普


这首诗中“延展的炼金术”与庞德、一茶的诗歌完全不同。《地图》当然篇幅更长、更复杂。然而更核心的区别是,观念中的地形并非纯图像的地形。这首诗中充满了引人注目的意象,但诗人以象征和转喻的方式使用意象,正如在认知地图本身时所采用的策略一样。这首诗思考了抽象,以及抽象在心灵与现实之间的位置,但它并没有抽象地思考这个问题。诗行以现实为中心,如勃鲁盖尔的画,或者更准确地说,如博斯的画一般充满生命。因为毕肖普既观察仔细,又能平衡现实主义。


诗歌与现实、与镜像、与地图式的缩略图以及与其他类型的复杂性和单一性,都保持着奇怪的关系。逻辑学、数学和应用物理学为实用目的而简化。对这些领域的人而言,他们的模型优雅而美丽,不受情绪的影响,也不受天气的影响:它们剥离了细节、特异性、微妙与情感的阴影。艺术常常也简化和挑选,但从不减少;它凝聚注意力以便更全面、更深入地观察。我们在诗歌中强烈地感受到这一点,正如我们在某些绘画中所感受到的一样——例如,当我们透过安德里亚·柯尔特的眼睛和手看到四个小杏子或一捆白芦笋时。


《地图》的第一行:“陆地躺在水中,阴影般的绿色”,这句诗可能就是在描绘事实,是诗人仔细观察之后对一幅地图的准确描述;如果我们忽略诗的标题,它也可以看作对风景本身的描述。它看起来像一幅画,但它是一首诗,与即时所见蕴藏着的和引申出的愉悦协调一致。例如,习惯于对诗歌意象进行荣格式分析的读者,可能会感到我们的意识正在被更深层的无意识所包围和改变。对诗歌音乐性敏感的耳朵可能会听到,“land lies”的头韵“l”可能会跟随元音“a”在“land”“water”和“shadow”间移动;随着地图的逐渐展开,认知也发生了转变,如此一来我们也能理解“green”中的元音“e”的重音为何如此悠长而缓慢。与这种转变相协调的意识可能会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然后好奇地问道:接下来会怎样?而接下来的事一定不会让你失望——毕肖普询问道:“阴影,或者它们是浅滩吗?”这个问题同时诞生于思想和声音之中,存在于客观和主观的因素中。我们可能会问,这是心灵在发问,还是文字感知在提问?它们之间有区别吗?


《地图》中的每一行诗几乎都携带着明显的双重意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三重意识。此外,我们对“诗性本质”的根本性意识会邀约更广阔而深奥的内容加入诗中)这首诗既思考了实际的地图,也思考了作为艺术导航的地图。它关注地形学的记录,关注主观经验以及记录行为本身。毕肖普惯于提问和反复审查思想和感知,这些策略不禁召唤出读者敏锐的警觉。读她的诗,就进入了一种近乎卡巴拉教的境界。当语言既能充当存储室又能引起注意时,我们就会变得更加微妙、精确和生动。简而言之:好诗让我们变得更聪明。


《地图》篇幅较长,太奇绝,也太精细,以至于我们无法在此穷尽其所有奥秘,却又让人欲罢不能,不能不继续翻找,继续探索。例如,可以在诗的形式结构中找到“瓶中信”。第一节和第三节构成了自成一体的独特模式,这两节中的八行诗有时采用常见的押韵方式,有时则通过精确地重复一个词来勾勒和描绘。这种重复在乌尔都语中深受好评,但在英语中常常让人蹙额。毕肖普使用语言的方式让读者立刻认识到:我们正面对着一位既遵守规则又桀骜不驯、既深思熟虑又不甘顺从的作家。《地图》是毕肖普第一本诗集中的第一首诗,她随心所欲地遵循或抛弃写作惯例,全凭自己的美学喜好来创作属于自己的作品。


第一和第三节诗井然有序,而中心诗节的结构则较为松散。因此,这首诗的结构与普通地图的结构相呼应,地图中最重要的信息往往被安放在边界和边缘处。诗的第二节在这里是中间诗节,就像地图上两条线之间的地方是人类栖居之地。这里杂乱无序,挤满了城镇、国家、人造玻璃镜、笼子、油料、庭院用品以及去购物的女人们。这也是全诗唯一一次出现第一人称代词和视角的地方。“我们”(we)在这里极为明确,可能真实地活在印刷工人之中,也可以是诗人所使用的占位符(placeholder)。我不禁好奇,诗人心灵之中的某些保护性情感是否未能将他们全部包围起来,放任他们在形式严谨的诗行之间自由游荡。当既定的习俗被打破时,值得追问的是,对于一个我们可以信任的诗人而言,为什么任何决定都经过了深思熟虑?这一切看起来是不是非常微妙?它是,也不是。


接下来,我们可能会注意到毕肖普不动声色的极端拟人化——这也是我选择这首诗的主要原因。每一行都展示了不可能之物在诗中的漫步是多么轻松和随意,几乎无人注意到它们——陆地将海聚集在它周围,就像一个人拉上披肩;环绕半岛的水形似手指,仿佛女人在检查布料的质量;墨迹斑斑的轮廓如兔子般奔走。这些隐喻意象与其说是名词,不如说是动词,提醒我们“vivid”的词根是“alive”。我们阅读着它们,会感到一种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的乐趣。然而,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从这个词最初的含义来看,所有的事都荒诞不经,它们都在做着不可能之事。最后,想想这首诗的最后一行:“地图绘制者的着色比历史学家更精细。”如此平静的一句诗也蕴藏着双重含义。精细之物不仅微妙而且脆弱,易受环境的影响,易被改变。


这句诗提醒我们,我们活在人工制造和提炼的世界(历史学家不用“颜色”工作),活在由智慧和判断构成的世界,活在选择的世界里,而这选择很难做出,或许永远也无法做出。暂时性、自我发问、认知重构以及水的印记自始至终都贯穿于毕肖普的诗歌。她的诗行记录了一种手工制作的权威,记录了艺术家用几乎可被擦除的木炭而非墨水绘制的一副图画。这种不断修正的推断是毕肖普最独特的、向边界之外移动的技艺。通过提问和回答,她几乎能说出一切——“恍惚的爱斯基摩人”“为看不见的鱼准备的干净笼子”。诗的音量和音调都尤为节制,我们几乎没有注意到它全部的华丽,也从未抗议过它。


这种结合让人想起詹姆斯·梅里尔对毕肖普本人的描述:“(她)终生都本能而谦逊地模仿普通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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