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扇窗】15.译后记

【十扇窗】15.译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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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的核心在于将词从原文中拯救出来,并对原文中的词报以深深地热爱。真正的翻译,并非解析意义,而是会迎来某个时刻,那时,所有关于一首诗的先验知识全部化解;那时,旧词被脱掉,犹如蛇蜕掉外皮,新词就获得了自己全新的生命。——简·赫斯菲尔德《世界广大,满是噪音:论翻译》


我从未设想过自己与诗人简·赫斯菲尔德的相遇会以这样的方式发生。现在,当译稿画上最后一个句号,我意识到“翻译的相遇”已经真切地刻入了我的生命。能够想象的是,在以后漫长的时间里,这本书将会在汉语世界里缓缓生长,并接受注视、批评和检验。这让人充满期待,同时也打开了一个未知的空间,因为“来世之生命”已然发生,向我们走来的将是无限之可能。


这是一本令人眼花缭乱的杰作,每一个篇章都是一个小小的宇宙,蕴含着无穷的能量。赫斯菲尔德向我们展示了伟大的诗歌如何运作,以及如何转化和改变世界。诗人从不自命不凡和高高在上,她只是打开窗户,让光照进来,让新鲜的空气渗进来。她以非凡的睿智、洞见和优雅将那些伟大的诗人推向我们,让切斯瓦夫·米沃什、艾米莉·狄金森、谢默斯·希尼、松尾芭蕉、辛波斯卡、卡瓦菲斯和毕肖普重新复活,并通过赫斯菲尔德之口向我们讲出“另一种语言”,而这样的语言散发出耀眼的光辉,也揭示出词语的炼金术以及诗歌塑造世界的精彩过程。


翻译本书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与赫斯菲尔德频繁地通信,她热情洋溢地向我讲述她对诗与语言的理解,我则不断地向她发问,试图通过与原作者的持续沟通,去抵达翻译的精确性。她曾多次向我表示,她所使用的是一种缠结的、杂合的、非标准的英语,甚至对于美国读者而言,她的英语也充满了挑战。因而,从触摸本书的第一个词开始,我就深深地感到,我所面对的是一门真正驳杂而繁难的“外语”,我不仅要直面打破常规的英语词法与句法,甚至还要在作者自造词汇与自造句法的迷宫中将意义打捞起来。因而我必须使尽浑身解数去回应它,去解开这语言的种种谜团。然而,更困难的是,赫斯菲尔德不仅是一位批评家,更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和散文家,因此这本书并非通常意义上学者式的诗学论文,而是一本流光溢彩、生机勃勃的“诗人散文”,她将这些散文当作诗(而非当作论文)来细细经营,写出这些文字也就是编织一首首精美而华丽的诗篇。那灵动的音乐,押韵的词语,张弛有度的节奏,句法的起承转合,篇章的内在气韵,都渗透着大师般的语言功力。对于译者而言,问题在于,怎样才能让作者这些“暗功夫”在汉语中显形,怎样才能将“散文中的诗”翻译出来?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它不禁让我想到赫斯菲尔曾写下过的诗句:“那不可译的思想必是那最精准的。”(《长久沉默之后》)那么,就该止步于此吗?不!我想,只有去翻译才能体验到那临渊一跃的时刻,才能接近他者的心灵,才能创造出我们共同的命运。


因此,翻译本书于我而言是一段神奇的旅程,让我领悟到翻译本身就是一种修行,是对心智的磨炼与考验。赫斯菲尔德的诗句依然会为翻译带来启示:“然而词语不是思想的尽头,它们是源头。”(《长久沉默之后》)循着词语的源头顺流而下,在语言的河流中寻找、翻检、匹配,甚至锻打,有时或能摸到几块色彩奇异的贝壳;有时或能一把攫住水波中跃起的鱼儿;若运气好,有时还能遇见曼德尔施塔姆所说的“瓶中信”,那自然是诗递过来的礼物,是语言对我们的馈赠。而在翻译的过程中,我也时常在怀疑,寻求与原文之间的“绝对对等”是否就是一种幻觉,或是一种盲目的自信?或许我们永远也无法抵达原文那个“唯一性的时刻”,只能在不断地变形、协商与重构中无限接近它,就像赫斯菲尔德在本书中解读卡瓦菲斯的诗作《伊萨卡》时所指出的那样:“卡瓦菲斯诗中的城市永远无法抵达。”但这并不会妨碍我们在通向“伊萨卡”的旅途中享受风景,收获成长,变得睿智,最终满载经验而归。


更为神奇的是,翻译本书时,我正在美国康奈尔大学访学,而这所世界顶级名校恰好位于一个叫作伊萨卡(Ithaca)的小镇,这里风景如画,景色秀丽,每天都仿佛置身于方外仙境。身处“伊萨卡”,又在翻译中不断地朝向“伊萨卡”,这种神奇的体验让我在异国他乡重新获得了与母语之间的亲近感,也在艰难的日子里领受另一种形式的心灵疗救。现在有必要交代一下本书翻译上的一些细节,全书基本采用直译的方式逐句译出,试图寻找汉语句式与英语句式的基本对等,竭力保存原文的行文风格。书中所涉及的诸多诗歌译作,除特别注明参考或采用现有译本以外,其余均为自译。当然,译者本人也是阅读着前辈翻译家的译诗成长起来的,他们精美的译文都曾让我受益良多,例如,黄灿然译的卡瓦菲斯,张曙光译的米沃什,陈黎译的辛波斯卡,等等,都是我的精神食粮。如果说翻译也是一种接力的事业,我不过是一个晚来的学童,尝试着站在前辈译者的肩膀上,去伸手触摸原文那似有若无的珠光。


感谢我的博士生导师、诗人王家新先生,是他为这本译著撰写了推荐序言,也是他对译文进行了全面校对和审读,对文中有些诗作甚至进行了重译,他的精益求精和严格要求让译文变得更精确。感谢我的妻子李晓静女士,她是译文的第一个读者,时常为我找出错误和不准确之处,是她的支持和鼓励让我有了继续前进的动力。感谢吕进先生、熊辉教授、刘丹老师、刘波教授以及曾给予过我帮助的师友们,你们的爱会在我的翻译和人生中永放光芒。


由于译者能力有限,翻译中难免会出现这样或那样的错误,如果因此而损伤了原作之风采,那自然全是译者之责,也恳请各位读者不吝赐教,每一种有益的意见都是为了让下一次变得更好。


译者于美国康奈尔大学
2020年8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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