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图之声】《猎舌师》第2期

【太图之声】《猎舌师》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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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十三年,也就是一九四四年,一个秋天的一个下午,庭园的秋收即将到来,初秋有些凉了,一个男人喜欢在村口田垅护秋,金黄的麦浪在微风吹拂下微微颤动,蓝天下全是麦香的气息。

世道不太平,但日子总要过下去,他想只要活着,本分劳作,生活也有希望。年初他娶了妻子玉珍过门,如今妻子的肚子仿佛颗粒饱满的庄稼也已隆起,男人急切的盼望孩子的来临。许久之后,这个男人无数次的回忆起那个下午,他也觉出很多不同寻常之处,然而当时那些不同寻常却是隐秘在平淡无奇之下的。

这天,男人出了家门,身上穿着妻子刚做好的棉袄,邻居请他吃饭,为的是答谢他帮助料理丧事。村口有座青石桥,男人左脚踏上桥头,石板有些滑腻,夕阳软绵绵的趴在肩膀上轻轻地呵着暖气,不知为何他没来由的感到惶恐。

这天下午,往日熟悉的村子一下子仿佛变得陌生了,石桥也慢慢融化似的。男人一阵阵眩晕,脚下也虚浮起来,他的目光越过村口低矮的黄土墙,他看到枝丫丛生的老槐树,看到远处是缓缓流淌的临沭河,还有几只花喜鹊惨叫着四散开去,在辉煌的天幕下成为逃离的子弹。清濛的太阳冷冷的挂在鲁西平原的天空,呆滞的似毫无生气的死胎。这时候,几个黄黄的人影从不远处飞奔而来,发出含混不清的叱骂。男人突然想到,这些人也许就是那从地狱爬出的魔影。

随后他被几个黄皮子伪军抓住,先押到村公所,后来又被装上汽车拉到县城,再从县城又拉到青岛,男人和七百个同样茫然无措的中国同胞一起,被推搡到“普鲁特”商船上,他狠狠地回头看了几眼来时的路,心想,这也许就是最后的告别了。他的心里不无遗憾,因为他还没有去邻居家吃了那顿饭,也没有和自己怀孕的妻子说声再见。

就这样,这些中国的青壮劳力被掳到日本北海道煤矿做苦工,这一年是一九四四年,是民国三十三年,也是昭和十九年。

北海道是日本北面的苦寒之地,作为开化晚的虾夷地区,北海道在明治维新后才渐渐走上文明之路。从北海道出发,坐船三天才能到达中国青岛港。从青岛坐汽车,一天行程才能到山东高密县,而被掳到日本北海道做苦工的这个男人,就是一个高密男人。在他不堪忍受矿业所的虐待逃脱出来后,他独自在雪原生活了13年。在日本,他被人称作“中国野人”。

很多年后,垂垂老矣的野人,思绪还会经常回到那片人迹罕至的雪原。群山峻岭之间,雪落的声音静到极处,仿佛暗夜花开,幽兰芳香,不疾不徐,但没日没夜的落也会逼得人发疯。北海道的冬天特别长,为了躲避风雪,野人没日没夜地蹲坐在洞里昏睡,醒了就吃点准备好的土豆和野菜,同时也让眼睛习惯黑暗。其实习惯黑暗比习惯光明更容易,因为这会带来稳定持久的麻痹的,野人也因此体会到了盲人幽闭的处境。同时寒冷的冬季只有昏睡才能将消耗降到最低,也可以忘记刺入骨髓的寒冷。而这冬眠的洞穴必须要在雪季来临之前打好,野人不仅要考虑好生存和洞穴的关系,还要考虑如何躲避日本人。所以他在洞口做了植被伪装,在进入洞穴开始了雪季的冬眠期。最初的野人有些恐慌,慢慢的他进入到了冥想状态,他在黑暗中侧坐,身体各部分渐渐僵硬,和泥土一个温度了,眼睛沉入黑暗,像溺水的人慢慢划水,带有某种神秘宗教仪式的气息。

暗黑的洞,野人感到他像蚕蛹,像一只蜷缩在永恒异国时间的幼虫。他在冬眠,不知何时醒来或变成蝴蝶,飞回到中国高密,那个叫做家乡的村庄。然而他总在梦中来到大海边束手无措,因为在他的同伴未被日本人捕去的时候,他们曾一起围着大海哭泣,他们也曾冒着生命危险扎成小筏漂流了三天三夜,却被洋流暖风刮回岸边。那时他们痛恨那些冷峻的海,因为这海把北海道变成无法脱离的鸟笼,他们虽然逃离了矿业所,却怎么也逃不出日本,更回不了家乡。

北海道的日本海,波涛汹涌,寒风凛冽,掩盖了野人歇斯底里的哭嚎,也困住了野人破碎的心,也是在梦中他经常被狠毒的呵斥声惊醒。

“76号!还偷懒!打死你。”他醒过来发现那不过是幻听,梦中他也常回到漆黑幽深的矿井,那时的他还不是一个逃离了矿业所的野人,而是一个号头为76号的中国劳工。他待在明治矿业所的大半年里,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从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成了瘦骨嶙峋的病夫。春节的寒夜,几十个中国矿工抱头痛哭,矿井里也是无边的黑暗,只有幽深之处传来的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才能证明这些人还活着。病会死,饿会死,塌方也会死。但是比起这些,这些劳工更怕的是被日本人殴打而死,野人亲眼见过有个狠心的日本人,居然将他的同胞活活打死,丢在深坑里,野人在矿井静静的哭泣,却找不到被打死同胞的尸骨来祭奠。

他心里想:可惜了,一个好男人竟做了异乡的孤魂野鬼。所以76号决心冒死逃出去,所以他成为了后来北海道上的中国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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