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图之声】《猎舌师》第5期

那不过是昭和年间的旧事了，世上的事，谁都说不准。昭和十九年，也就是一九四四年的端午，少年兵黑木心雨在中国鲁地济南，遇到了女孩金娣，而金娣就因为这次相遇，记了他一辈子。日本到底是投降了，后来中日又友好了，百年血仇的冤家也坐在一起唱《北国之春》。看电视剧《雪姨》。再后来为了一座小岛，这百年的血仇又争论不休。然而对行将就木的金娣老人来说，看了无数沧桑，一切都仿佛成了戏。戏里戏外，悲欢离合，终究不过会心一笑。

端午来了又去，日本奈良的春日神山，金娣在梦中见过，很美，美得令人想流泪。济南凤荣街的端午热闹了几百年，最终也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昭和十九年端午节，鲁地的首府济南，驻守在这里的第十二军参谋本部的内山英太郎将军，照例给驻军部队放假。然而太平洋失利的消息传来，济南的日本人满面愁容，连往常的花街游行也免了。这一年街上似乎多是中国人，日本侨民少了很多，好像日本人从未占领这个地方。

那时的金娣也是欢乐的中国人其中的一员。金娣那时还未到知仇和知恨的年纪，他的父亲赵深谷开着一家济南府有名的天真照相馆，生活自然，衣食无忧，金娣天真可爱的没心没肺。米面价格不断上涨，水灾、难民涌入城里，但这乱世仿佛和金娣没什么关系。金娣和梨花公馆的漱水大佐交好，日本人不来惹他们麻烦，所以金娣的快乐只在端午。

七十年过去了，时间的流逝不但没有模糊记忆，反而将记忆的镜子越擦越亮。金娣记得那天傍晚开始，春风便醉了，蜷曲着手爪软绒绒的拂在人们的脸上哈着气，有些暖暖的酒糟味，又带着丝丝冷冷的余韵。那天街上，天未黑就点上了灯，到处人头攒动，卖糖人和泥老虎的小贩欢快的叫卖着，各式小吃也都热气腾腾的诱惑着来往的行人。最好的当然还是粽子，整齐的睡在摊儿上，各种食馅儿都有，被粽叶裹着闻一下，带着浓浓的香味，金娣随意地走着，却发现路口聚着一批少年，看打扮，应该是日本国内来参观的学生。

金娣发现在人群一角站着一位少年兵，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浅黄色军装却并不整齐，那套军装套在他的身上，显出不合时宜的稚嫩。少年兵厌倦的站在人群之外，似乎对热情的宣讲无动于衷。他脸色苍白，但面孔白皙清秀，他愣愣的站在人群之外说不出的孤单寂寞。这时日本少年兵转过头，发现有个中国女孩注视着他，便缓缓的点头微笑。金娣没来由地心头一热，脸没动，嘴角却裂开了，当时又羞红了脸，扭开了头去。父母经常教导她，平时在街上一定要躲着日本人，尤其是士兵。

后来金娣追忆到，她当时并不害怕，或许只是不好意思。见到心雨的那天，她看到傍晚淡淡的光里有一只清秀的鸟儿，它飞走又飞回，不唱歌也不睡觉。金娣看了一会风景觉得无聊，便独自走到凤荣街一家小馆子，要了几个咸猪肉粽子慢慢吃起来。此时天下起斜斜的细雨，金娣恋着热粽子又焦急回家，便摘了手腕的红丝线，慌慌地吃了几口粽子，再抬头时，一个瘦长的影子径直过来坐在金娣对面，却是刚才参观文庙的日本少年兵。金娣紧张起来，少年却先笑了，说：“不必担心，我只是在这里休息一下。” 

“你不和同伴们一起吗？”金娣问道。她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来。

“这里的端午很好。”少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自顾自的说起来，“但我想念奈良春日神社的端午节。”  

金娣不知如何回答，她还没有单独应对一个日本人的经验。

“你懂日语吗？”日本少年继续问。金娣点点头又迟疑着用日语说：“一点点。”

少年听了也就没有再坚持说日语，而是继续用汉语说：“我的母亲有一半中国血统，所以我很小就学过汉语，只是不太纯熟，但这一阵子我说了很多汉语。”

金娣对少年有了几分好奇，问道：“你来济南参观？”

“不，是宣府，济南也是地下志士的疆土，疾风暴雨式的军队之后，宣府班就会随后来到中国人的村落和屋前的阳光一起。”金娣看到少年的腰挺直了，脸色严肃，眼里闪过高傲的光，也许那就是杀气。不知怎么她的心突然坠入了深谷一样，满满的全是黑暗的峭壁，她突然意识到，也许今天她太自由放肆，居然忘记对面坐着的竟是日本陆军的一等兵，是一位英俊的太君。也许这位太君有些与众不同，但这个日本，就是逼着他唱君之代，逼着他给别人让路的国家。这个国家正在侵略自己的国家。“害怕了？”少年又恢复了放松的状态，笑着眨眨眼。

“我的，和你玩笑呢。”金娣低下头，脸胀得通红，有股羞辱感从心里升腾起来，但奇怪的还夹杂着几丝甜蜜的恐惧。她突然发现少年有一双细长的眼睛，笑的时候眯起来，满满的都是光芒。少年拍拍手似乎很满意谈话的效果，他夸张地抓了几下桌子，一跃而起，金娣此时似乎听到了广场传来的哨子集合的声音，少年跑回去，又转过身，他叹息了一声，向金娣挥手告别。光亮一点点的黯淡下去，少年脸上稚嫩的绒毛在灯光下闪了闪，人就消失不见了。金娣最后只是听到少年兵说了一句：“我叫新木黑雨。也许我们会再见的。”此时在细雨之下，除了店铺的灯火，四周都是又黑又湿，只有人影浮动在街面上，仿佛溺水的游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