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学10｜文明：可以用宗教来划分文明吗

你好，欢迎来到宗教学第十讲，我是王献华。

【惨淡经营的宗教学】

一位著名的经济学家说，事实上只有两种学问，一种是宗教学，另一种是经济学。我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的。因为，如果说任何一门学科都可以自称是观察世界的一种角度的话，那么有一百个学科，就有一百种观察世界的视角。

按照这位经济学家的意思，宗教学和经济学和其他学科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其他学科只能用自己的视角观察到生活的一些层面，而从宗教学和经济学，才真正能够观察到完整的生活世界。

宗教学从圣俗区分的角度看待整个生活世界，经济学则用选择的眼光观察生活世界中的一切。但问题是，与时下经济学的风光相比，宗教学作为一个学科，简直说得上惨淡经营。一个很直观的案例就是，中国截止2020年有差不多三千所大学，其中多一半都会有经济学相关的专业或者至少是有相关的教研室，而有宗教学专业的一共只有28所大学。站在宗教学的角度看，经济学的发展真是让人羡慕嫉妒恨。

所以，我想专门给出一讲的空间，来谈谈宗教学这个学科所面临的尴尬局面。这里面，既有宗教学的研究对象，也就是宗教现象在新时代中的特殊境遇造成的特殊困难，这算是内部原因，也有原因，就是来自外部的干扰。

【全球化时代，宗教对“圣与俗”的共识必须形成】

先说内部原因。宗教学如此惨淡，是因为在宗教需要它的时候它却无能为力。宗教需要的是什么呢？是对圣俗标准的共识，这方面共识的缺乏，在今天是个大问题。

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与几万年来甚至几百年来人类发展的不同阶段相比，最大的区别就是全球化。换句话说，整个地球上所有的人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交融在一起。

今天的我们，从上海到北京也就是几个小时的事情，转眼即到也让我们不太可能对沿途的风土人情有任何关注的机会。仅仅一百多年前，从上海到北京还只能依靠步行或者牲畜，一般人可能要在路上花费几个月的时间，中间走走停停，方言都要说上好几种。

再贴近生活一点，生活在城市之中的我们，每天日常生活要去的菜市场，里面不少蔬菜来自几千里外甚至几万里外，例如不少香蕉来自美洲，这在以前是不可思议的。也就是说，在非常真实的意义上，我们的生活世界与一百年前已经非常不一样了。

之前的世界里，不同的人群有不同的圣俗标准，并因为对相同圣俗标准的认同，形成了稳固的群体。而且因为地理的曲隔，虽然每个群体都从自己的圣俗视角来观察世界，但彼此相安无事，因为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无关。

但在全球化的世界里，整个世界毫无保留地向每个群体展开，我们不能再说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无关这样的话，因为你的世界就是我的世界。在这样的情况下，寻找统一的圣俗标准就成为新世界对宗教的要求。也就是说，宗教对“圣与俗”的共识必须形成。

【难以调整的宗教坐标，举步维艰的宗教学家】

但现实是，由各大宗教所规范的人们传统的世界观，传统的生存坐标系，在各大宗教中生长出的我们头脑中的概念，我们的梦想和希望，特别是我们代代相传获得的生活观念，其实针对的仍然是过去那个相对封闭并且各自独立的世界。

宗教提供圣与俗的标准，提供人们看待世界的基本规范。你接受了这个标准，就相当于接受了这个坐标系下的生活。一旦生活世界发生了重要变化，这种坐标系的调整看起来相当困难。

当然，有些神学家号称已经为我们的时代找到了一种普遍的圣俗标准，找到了一种普遍的宗教。对于这些号称找到普遍宗教的神学家，我并不是很认可，因为在我看来，他们仍然太多地用自身的神学概念来认识世界。

我在第一讲就谈到宗教学和神学是不一样的，所以，寻找新世界统一的圣俗标准这个工作，虽然神学家未必干得成，也还是有一种看法认为，应该由宗教学家来做。这是我们对宗教学应有的期待，但作为现代人文学科的一种，宗教学也有理由拒绝这个任务，因为现代学科的要求之一就是要保持立场上的所谓绝对“中立”。

但无论如何，新的世界需要对宗教有一种新的安顿，以便想象一种共同的世界未来，但正是在这个时候，宗教学似乎卡壳了。我不是很确定宗教学是否要放弃“中立”，勇敢地承担起为世界寻找新的圣俗标准的任务，但宗教学之外的一些声音，似乎在更进一步恶化这个问题，以至于作为学科，宗教学的存在价值变得可疑起来。

【来自文明冲突论的逼问：宗教还能形成共识吗？】

从内部原因的角度来看，如果说宗教学没能帮世界找到宗教共识，是因为这条路很难走，我们需要给宗教学时间的话，那么再切换到外部原因的视角，就会发现，近年来盛行的文明冲突论，直接否定了宗教间能够形成共识的可能。

我们先来看看文明冲突论到底讲的是什么。这个主张的大体意思是，首先，我们这个物理世界也就是地球上的人类，可以被划入七八个或者十来个不同的文明。包括以我们中国为中心的儒家文明、以中东为中心的伊斯兰文明，还有以欧美为中心的西方文明，西方文明又可以分为欧洲文明、俄罗斯文明、北美文明和拉美文明。至少从冷战以后，世界范围内的主要矛盾不再是国家和国家之间的冲突，而是文明与文明之间的冲突。值得注意的是，文明冲突论毫不犹豫地用伊斯兰、儒家这样的宗教概念指称文明，拿来做为文明标记的不是山川河流，而是宗教，宗教冲突和文明冲突被直接混用了。

“文明冲突论”认为，是宗教导致了文明冲突，至少宗教要为所谓的文明冲突负上很大的责任，这种说法也就在事实上将宗教学通过研究来改变世界的希望给判了死刑。

然而，我们真的能把宗教和文明简单地等同起来吗？要回答这个问题，可能还是得从文明这个词的基本涵义说起。在我们的网络上书本上，文明简直成了一个常见词。大到世界文明、人类文明，具体到物质文明、精神文明，汉语中间已经到处都是“文明”的影子。

但这些都不是文明的本意，我们日常语言中描述文明举止的“文明”，可能才更接近这个词的真正本意。例如不要随处吐痰，不要乱扔果皮纸屑，你这样做了，就是文明。所以，文明更多地描述的是一种行为的结果。

我们现在讲文化遗产，文化遗产就是一种结果，就是文明。如果把文化作为身体，那么作为文化遗产的文明就相当于尸体。问题是已经成为定论的结果、已经僵硬的尸体是不会冲突的。所有的尸体都将复归宇宙，进入宇宙的新陈代谢。

所以，从文明的本意来理解，文明冲突这个说法其实根本就不成立。当我们说文明冲突的时候，其实是在说作为结果的冲突。但结果是不会有什么冲突的，冲突是因为没有结果。

【真正冲突的是社群而不是宗教】

那么，文明冲突论暗指的宗教冲突论就成立了吗？严格来说，也非常值得怀疑。我们说宗教是人们对生活世界的圣俗划分，这种圣俗划分作为群体共识，为人们提供着生存的坐标。旧时代各个宗教传统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世界，互不打扰；而新时代作为全球整合的后果，不同宗教传统所面对的生活世界发生了大量的交叉。

但这意味着宗教冲突吗？问题是究竟是什么在冲突？冲突的真的是宗教吗？在我们拿来当作宗教冲突的现象中，究竟有多少是涉及宗教的内容？我不是很相信巴勒斯坦和以色列的冲突是因为宗教，因为稍微了解一点历史的人们都会明白，他们真正争执不下的是土地。

从我们的认识上来说，作为共识的圣俗区分固然有凝聚社群的功能，但这正好意味着真正冲突的是社群而不是宗教。世界上没有宗教冲突这个东西，有的只是社群冲突，是社群与社群之间出于利益的冲突。人们想当然地将宗教冲突和社群冲突等同，只不过相当于承认，是特定的宗教社群在发生冲突，但仍然是社群冲突，宗教只不过在冲突的过程中，被社群拿来作为内部动员的简单工具而已。社群之间为何会冲突起来，原因可能很多，但引发冲突的锅，不应该由宗教来背，否则就无法解释，不同信仰的人混居在一起却关系非常和谐的大量案例。

小结一下。就文明冲突论的核心表述来说，首先，文明冲突论的提法本身就不成立。因为文明是一种结果，结果没有办法冲突，就像死去的尸体没有办法冲突一样。其次，宗教冲突的说法也不成立，因为冲突的根本不是宗教，而是特定的社群。

【宗教学向何处去？】

到这里，这一讲的意思就讲完了。我们从宗教作为圣俗区分这个基本特征说起，意识到全球化时代宗教共识的缺乏。站在改变世道人心的立场上，宗教学似乎应该通过自己的努力为寻找这样的共识提供支持，但现实之中，宗教学在这方面几乎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贡献。

让情况变得更加恶化的是，当宗教学家在寻找宗教共识方面还在犹犹豫豫的时候，文明冲突论出现了。这种理论直接认为宗教导致文明冲突，干脆彻底否定了全世界形成宗教共识的可能性。我们说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文明冲突论这个提法本身就有问题，所谓的宗教冲突更必须理解为现实中的社群冲突。

但不能否认的事实是，文明冲突论和类似的说法，也许使用的是歪曲宗教的方式，确实将宗教学逼到了墙角。在寻找宗教共识这件事变得异常紧迫，甚至关涉着世界和平和人类的未来的时候，宗教学似乎面临着要么呼应现实，要么彻底失语的尴尬。

本讲其实也就是想提出这个问题：宗教学向何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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