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学12｜等级：宗教如何处理人类的不平等问题

【追问人类不平等的起源】

你好，欢迎来到宗教学第十二讲，我是王献华。人生之中总是会有一些感动，这大概是众生皆苦的真相之下，人生真正值得珍惜的地方。在我的人生中，有幸经历的一次小小感动，发生在我刚刚上大学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在读历史系，却一直对为什么要学历史特别困惑。

有一次，我实在是很苦恼，就去找当时教我的一位老师。我以为他会觉得这个问题颇为荒唐，会觉得，“一个历史系的学生，竟然问我，为什么学历史？”但没想到，他非常认真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并且这个答案至今都让我特别感动。

当时他回答我的动作与姿态，我仍旧记得很清楚，听到我的问题，他先是站了起来，眼神稍微有点想要避开我盯着他的目光，却又把语调稍微提高地说，“为了追问人类不平等的起源”。

之所以对这个事情记忆很深，除了因为我的这位老师给的感动之外，还在于，老师给出的回答确实重要。“追问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其实是所有关于人类的思考都必须考虑的重要问题，它不专属于历史学，也属于宗教学。

接下来，我们就用一讲的时间，来看看宗教传统是怎么看待、又怎么解决人类不平等问题的，再来看看同样是面对不平等的问题，我们现代人的解决方式是不是就真的比宗教的方式高明。

【宗教面对不平等的三种态度】

简单来说，对于人类不平等问题，宗教传统中大体上有三种态度。第一种态度是反对，就是明确地坚持人人平等，这以基督教为代表，犹太教、伊斯兰等一神教传统都持有这样的态度。它们批评人类不平等的现象，坚持上帝面前人人平等。

当然，其实在早期的以色列社会中，是接受客观的不平等的，但也正是因为犹太先知们的激烈反对，到了基督教那里，逐渐演变为更加彻底的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特别是到了宗教改革以后，新教提出了“因信称义”，对平等的要求就更加彻底。所以有人说，现代西方人人平等的价值观，其实和一神教传统，特别是基督教有关。

第二种对待不平等的态度是承认，在这个基础上，同时寻找办法改变。这种态度，抱歉我用一个相对生僻的例子，以两河流域的苏美尔神话为代表。苏美尔创世神话，如恩基与大母神，充分承认现实的不平等，不讨论抽象的平等原则，而是充分考虑到现实生活之中的种种具体差别，但努力让每个人各有自身合适的位置。打个比方就是，它绝不会说梅西和Lady Gaga是平等的，因此应该让他们在球场上或歌坛上平等竞争，而是应该安排他们做各自最擅长的事情，各安其位。

苏美尔人似乎和我们一样清楚，现实世界中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客观不平等，在他们面前谈论抽象的平等不仅是苍白无力的，甚至是不道德的。例如在我们生活世界中，如果碰到因为迷路而找不到家的老人，正确的做法无疑是想尽办法帮找到回家的路，而不是空谈什么人人平等，所以她的事情归她处理，要尊敬她的独立人格之类。

第三种对待不平等的态度是接受，并且将其合理化，这种态度以印度教传统的种姓制度为代表。印度古老的文献材料《梨俱吠陀·原人歌》中，将婆罗门比作原人的嘴、刹帝利比作原人的双臂、吠舍比作原人的大腿、首陀罗比作原人的脚。

除了这四大种姓外，还有一种被排除在种姓外的人，也就是“不可接受的贱民”，又叫“达利特”。贱民被排除在原人的身体之外。

这就是宗教面对人类不平等问题，产生的三种态度。以基督教为代表的一神教，对不平等表示明确反对；以苏美尔神话为代表的宗教，对不平等的态度是承认，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寻找各安其位的可能性；以印度教为代表的宗教，就直接接受并且把不平等合理化了。

【宗教解决不平等问题的两种尝试】

但对待不平等，光有态度不够的，因为最终的目的，是要把这个问题解决掉。以印度教为代表的这种态度是不会有什么解决方案了，毕竟它们是承认并且认为不平等是合理的。所以，我们就来看看，基督教和苏美尔神话，这两类宗教，面对不平等问题，提出了什么解决方案。

先说基督教提出的解决办法。其实这在基督教的态度里已经体现了，那就是相信上帝。只要你相信上帝，你和其他信上帝的任何人就是平等的，不分贫富美丑、男女老幼。

这是不是很美好？确实！但故事并没有在这里结束！因为哪怕理想再美好，到了现在之中，都会被扭曲得不成样子。例如女权主义变成了女拳主义，拳头的拳；理念中的男女平等，到了现实中，都要面对男女同工不同酬的残酷事实。

问题出在哪里？其实非常简单，无论是宗教意义上的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还是现代理想主义的人人平等，所参照的标准都实在是太抽象了。基督教可能也明白这个问题，于是可能会说，“我本来就在谈原则，谁让你谈现实了？”

但是，如果只谈原则，不谈现实的话，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理念，就只是个拿来招摇撞骗的幌子了，它不仅不会促进不平等问题的解决，反而会用抽象的平等原则来麻醉信徒，让他们忘记不平等，客观上加剧现实中的不平等现象。这恰恰印证了马克思说过的一句话，那就是：宗教就是人民的鸦片。

所以基督教的办法不是很靠谱。那再来看看苏美尔神话的解决办法。和基督教的理想主义不一样，苏美尔神话承认现实中不平等现象的存在，在这个基础上，他们提出了用和谐替代平等的方案，也就是，在承认人有强弱的前提下，让强者扶助弱者，让弱者各得其所。

恩基和大母神这篇创世神话中的创世大神就为每一种天生残缺的人都做出合适的安排，例如天生哑巴的可以让他担任卫兵，因为他还可以观察；对那一出生就百无一用，手无缚鸡之力、身无一丝所长的人，大神就让他们作祭司，相当于古代社会中的人文知识分子了。

因为记录这个神话的泥板是残缺的，如果我理解的差不多的话，我作为所谓的“现代人文知识分子”，会觉得这篇神话，完全能够解释为什么我各种犹豫之后，还是放不下对早期两河流域的研究。因为能感到温暖啊。

回到正题，苏美尔人用和谐替代平等的方案，对我们中国人来说，听起来不仅熟悉，而且相对合理。但是，这样的方案也有很大的问题，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胡乱和谐的。因为在和谐之前，谁是强者谁是弱者，谁应该帮谁，这就非常难判断。

如果判断错误，虚假的强者面对自己强行认定的弱者所做的施舍，就会严重伤害被施舍的人的尊严，善意也就沦为虚伪。在现代社会中更是这样，人们普遍追求平等的尊严，如果生硬地去同情弱者，反倒会伤害弱者的尊严。

所以，总的来说，以和谐代替平等，虽然有助于解决基督教抽象的平等原则带来的问题，但是和谐这种秩序要想成立，又高度依赖于人们对每个具体的人的评判能力。一旦判断失误，后果是不容小觑的。

总结一下，宗教解决不平等问题的方法其实也就是两种，一种是基督教的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这种方法最大的问题就是，太容易与现实脱节，如果强行遵守这种抽象原则，反而会让信徒对现实世界中的不平等现象麻木不仁，加剧不平等问题。

还有一种方法是苏美尔神话体现出来的，用强者帮助弱者，用和谐替代平等的方式。但是这种方法的问题又在于，强者和弱者的判定标准高度依赖于个人的判断能力，一旦失误，结果会两败俱伤。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做得不如古人】

这两种主要的办法，没有一种是完美的。问题是，针对不平等问题，我们现代人做的真的比古代人要好吗？我觉得未必，甚至我们做得还不如古人。

我们现代人总是觉得自己比古人聪明，甚至比古人善良。这可能是现代人最大的误会之一。现代人有这么独特并且善良伟大吗？我越来越感到怀疑，甚至有点怀疑现代人设计出来的这一套套所谓的学术话语，比如市场之手之类的，不过是换一种方式消解掉人类不平等这样的问题。著名经济学家阿马蒂亚·森在他对大饥荒的研究中就曾经揭露，恰恰是市场的力量，让事实上足够的粮食到不了最需要的人民口中。

即使我们不怀疑一些现代思路最初的真诚，其效力到底如何，它的初心会不会被扭曲，都是值得警惕的。至少从结果上来说，我们还没有看到用现代手段解决不平等问题的成功案例。现代人并没有比古人做得更好，人类的不平等仍然是我们这个世界面临的最大问题之一。

寻找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可以说是人类所有思考中最为重要的部分，宗教学也不例外。但通过这一讲的讨论，你可能会发现结果让人感到沮丧。

不过，如果再琢磨一下，人类对各种问题的求索，经常是一直失败，但又一直追寻，或者这才是我们人类的宿命所在？对于人类的不平等问题，你有什么深刻的思想，欢迎在留言区留下你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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