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史07 | 晏绍祥：公民与城邦：希腊政治文明的核心

各位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我是首都师范大学历史系晏绍祥。今天要开始我们希腊史的第七讲：《公民与城邦——希腊政治文明的核心》。

在希腊人之前，两河流域、埃及已经有了各种各样的法律或者国家，而且文明的历史可能比希腊更长，但是“公民”这个概念是由希腊人发明出来的。

“公民”到底是什么，它和城邦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我们通过一个故事就能说明这个问题。

故事发生在公元前480年，是希波战争特别关键的时期。当时，雅典的将军地米斯托克利和科林斯的将领阿德曼图斯之间，有一段对话。

当时是一个什么情况呢？希腊的舰队集中在萨拉米斯这个地方，准备跟波斯作战。雅典城已经被雅典人抛弃，被波斯人占领了。

在会上讨论的时候，地米斯托克利一上来就要发言，克林斯的将领阿德曼图斯，一看这家伙这么积极，就说了他一句：“地米斯托克利啊，比赛的时候，如果抢跑，那是要挨罚的。”

地米斯托克利说：“我要是跑得太慢，再不跑的话我得不到冠军。”阿德曼图斯后面来了一句，让地米斯托克利有点接受不了。阿德曼图斯说：“雅典已经被占领了，你们连城邦都没有了，你有什么资格在这说话？”

地米斯托克利很聪明，义正词严地回应，“我们有两百条战船，战船上都是我们雅典人，所以依靠我们的两百条战船，我们想到哪儿去建立一个城邦，就是我们雅典人的城邦。”

地米斯托克利实际上在说什么呢？对一个城邦来说，疆土没有它的公民重要，公民才是城邦的核心。离开了公民，城邦就不成为城邦了。这是希腊人特别重要的一个观念。

首先要看看哪些人能成为公民，之后再讲公民有什么样的权力，最后讲一讲在这样一种公民城邦里，统治的方式大体是什么样的。这是我们今天要说的几个主要的内容。

首先我们看一下谁是公民。今天，你只要入了某个国家的国籍，你就是那个国家的人了，你可以是公民，有些国家是长期居民，对公民限定的并不是特别严格。但是今天的公民资格，在某一点上继承了希腊人，那就是公民的后代基本上就是公民。

但是对希腊人来说，还要加上一个限定，这个限定是，你必须是公民的合法婚姻的后代，而且要得到父亲的承认，才能算是公民。古代不像我们今天，一出生，首先有一个出生证，接着我们中国人还要上户口，成年了还有身份证，这些都能证明你的公民身份。

古代希腊人没有这些，于是他们有一个很重要的习惯，那就是节日多。其中有一个节是要干嘛呢？孩子出生之后，父亲要抱着给周围的邻居、亲戚看看，“这是我的儿子，大家以后多关照。”

实际上就是向人宣告我有儿子了，以后他是要成为公民的。等到他18岁要登记的时候，雅典叫德摩，这些人就可以进行证明，当时他出生的时候我们是知道的，他确实是谁的孩子，这没有问题。

在这里我们要注意到，希腊人有限制的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只有男性后嗣才算，女性不算。很多听众可能知道，但不是太习惯。但是在很长时期都是这样的，希腊的妇女是不算公民的。

因为她不能出席公民大会，更不能担任官职，也就是她不能参与到城邦的管理中，不算是城邦的人(polites)，她没有资格这么叫。是雅典人、斯巴达人或者是什么人，但是没有成为公民资格。

这是常见的公民的一个最主要的来源。

第二种情况，一个城邦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给予外国人公民权，但是这种情况是非常少的。要给公民权的话，必须要公民大会通过专门的法律，比如某某人给雅典做了一个很重要的事，我们要奖励他，给他公民权，像斯巴达就很少把公民权给人家。

“奴隶”实际上是希腊的居民中间很重要的一个成分，但奴隶肯定是没有公民权的。奴隶只有在非常特殊的情况下才能得到公民权。例如国家处于危机时期，需要解放奴隶来当兵，这时候可能会偶尔给点公民权，但有的时候给了也不算。

相对说起来，丧失公民权的情况倒是比较常见。比如你犯罪了，刑事犯罪、公务犯罪，丧失公民权；欠了国家的债，丧失公民权；如果你出生的时候被父母遗弃了，或者没有被父母承认，对不起，没有公民权。限制公民权的情况在希腊是很常见的。

这么严格的限制，是因为公民有一系列的权利。按照我们今天政治学的习惯，公民有积极权利和消极权利。如果我们这么划分的话，希腊公民的积极权利包括哪些呢？

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可以直接参与国家管理。参与国家管理最重要的是什么呢？担任官职，可以担任城邦的各种职务来管理国家，这是最直接的一个权利。

第二个呢？你如果不够资格或者不愿意担任国家官职，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途径，出席公民大会。公民大会原则上是向所有公民开放的，只要是公民都可以出席公民大会。

公民大会的权力非常明显，因为一个城邦几乎所有重要的事情都要在公民大会上讨论，比如战争、和平、授予外国人公民权、分配土地、分配国家的资金，免费发放粮食等。

你只要出席公民大会，就有权利对国家的政治施加影响，这个和我们今天是非常不一样的。所以，希腊城邦是一种直接民主或者叫直接参与的体制。

为了保证所有的公民都有能力或者有机会参与到国家管理之中，就有一些其他与之相关的规定。

比如希腊所有的官员都是集体职务。这点和我们今天也非常不一样，今天都是一个职务一个人担任，尤其是正职，肯定是一个人。当然副职可能有几个，但实际上副职有的时候是要分管的，也等于是专职专任。

而希腊不一样，比如在雅典，执政官是九个，将军是十个，议事会的议员是五百人，划分为主席团之后还有五十人。其他的像市场监督、港口监督，度量衡监督，不是五个就是十个，没有一个人担任的现象，即使有的话也是非常少见。

第二点，一般情况下任期只有一年，个别还有任期是半年的。为什么？希腊城邦的原则是所有公民都有资格参与国家管理，但是不可能所有的公民都去当官，都去当官，你管谁？于是就有了亚里士多德后来说的“轮番为治”，今年你当，明年我当，后年他当，让尽可能多的人能够担任职务。

所以在希腊没有终身制，终身制只是在极偶然的官职上才会出现。

为了保证所有人的参与，有时候还会有一些，在我们今天看来很奇怪的制度，比如抽签。抽签选举被我们现代人骂得狗血淋头，但希腊人有他们的理由。如果是大家都举手公开选举的话，那些势力大的、家里钱多的、名气大的容易当选，像我这样的小喽啰没有当选机会，对不对？

为了与这些不恰当的势力做平衡，大家抽签，抽签面前人人平等，你没什么可说的。到抽签的时候，不管你是穷人富人，大家都一样了。所以为了保证穷人能够担任职务，会给这些官员适当的津贴。

当然这个钱并不多，相当于一天的生活费，可以养他一家子，但是只养一天。所以你想靠当官赚钱，是赚不了什么钱的。这样一看，当官有钱，还抽签，要是抽到一个二傻子怎么办？

你放心，二傻子是上不去的。首先，不仅在上任之前有严格的审查，关键是上任之后，一年要十次接受公民大会的投票，任何一次不合格都可能被罢免。

其次，你离任的时候还要提交述职报告。如果述职报告被认为不合格，送上法庭审判，如果被定罪的话，不是罚款就是处死。监督是非常严格的，你如果真是没有两下，别想干这个事，这是积极权利。

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职务，比如担任议事会的议员，出席公民大会，到法庭当陪审员等等，这都是积极权利。总之它有很多途径可以直接参与到国家管理之中，所以城邦是公民的城邦。

此外还有一些消极权利。所谓消极权利，比如，当兵获得薪水或者战利品。当兵，尤其在雅典那种国家，不是白当的，打完仗之后战利品由士兵来分配。

作为公民，他有权拥有土地和房屋。之所以特别提出来，是因为外国人不得在他居住的城邦获得土地和房屋，土地和房屋那是最重要的家产，绝对不能给外人，必须是公民才能拥有的。国家有时候还会发钱，这个钱是直接给公民的。

第三个重要的权利是，不经过审判，不得被定罪或者被处死。这一条是保护公民的权利的。即便被定罪，他还可以上诉到公民大会。也是很重要的，他一般不会被征收直接税，只有富人偶尔会被征财产税，但是那个税是不固定的，特殊情况下偶尔收一回。

这是它的积极权利和消极权利，是我们今天的核心。

我们前面讲过城邦没有警察，没有职业军队，没有职业官僚，所以你要管理好城邦，只能是靠法治。所以希腊城邦不管怎么样，必须依靠法律。

法律就是所有的事物都是公开的，要依靠公民的参与和合作。公民参与合作的时候就必须要有规则，比如我们前面讲的“轮番为治”。对于这些官员，尤其要遵守法律，如果你不遵守法律，会被控告、被追责。

我们举一个例子就能说明问题—伯里克利。大家都知道他是雅典最伟大的政治家，他的影响非常大，连续15年当选为将军，但是他像其他人一样，每年要接受十次公民投票。

430年的时候，因为雅典爆发了瘟疫，大家觉得伯里克利应该负责，半道就把他给撤了，撤了之后还给他罚了一笔款。当然这笔款到底罚多少，我们现在不知道。这笔款罚得可能是很重的。但是过后没多久，大家觉得伯里克利还行，又把他提上来了，又让他继续来当将军。

为了保证法治的实行，所有的希腊城邦，不管是寡头制的、贵族制的，还是民主制的，它的法律基本上都是公布在广场或者是神庙的墙上。所有的人都能看见，它的所有法律都是公开的。

那执行法律的是谁呢？我们刚才已经说了，要么是公民选举的官员，要么是公民自身。所有的事情都要在公民大会上讨论，你在公民大会上说话的时候，说出来的所有的话都必须是有根据的，而且必须是符合法律的，否则你就会被控告。

于是，雅典有一个法律叫《违法提案起诉》。别人认为你提出了一个违法的提案，就得到法庭里去起诉你。一旦你被定罪，不是罚款就是处死。所有事情都必须是在规则的基础上运行，要不然，一个没有职业军队，没有官僚体系，没有警察的城邦，它的秩序靠什么维持？就是靠这个。

希腊的军队是由公民组成的，没有职业军队。大多数情况下，军队是由谁组成？是小康以上的公民组成的。所以他们大多数情况下是城邦的全权公民，就是你得家到小康以上，能当重装步兵。

 图：重装步兵

然后比小康好一点的那些人，什么人呢？真正的富人，家里能够养马的这些人可以去充当骑兵。而穷人怎么办？他们可以登上舰船当划桨手。这些人要去打仗的话，你指望他自带给养吗？不可能。所以国家得给钱，穷人当水手一般都是要领取薪水的。

所以我们看到了一个什么情况呢？我们经常说国家是一个暴力机关，马克思的经典定义，“国家就是一个暴力机关。”但是在希腊的城邦中，这个暴力不是掌握在少数的统治阶级的手里，而是掌握在所有的公民的手里。除非内战，这些公民是不会跟自己对抗的。所以这种非职业化的东西，有助于希腊的公民掌握国家权力。

我们归纳一下可以看出，希腊城邦的所有东西都是围绕着公民在运转。政治上确保公民的统治，只有公民才可以出任官职，出席公民大会。公民和外国人、奴隶的相比，成为了一个特权集团，在城邦里有特殊的身份。

从军事上来讲，只有公民才是可以当兵的。 外国人、奴隶当不了兵。到古典时代，也有外国人当兵的现象出现，但是严格地说，只有公民可以当兵。

在经济上是什么情况呢？经济上我们前面已经讲的，只有公民能够拥有土地和房屋，能够获得国家的帮助。如果国家要发钱的话，只会发给自己的公民，外国人是享受不到的。

具体来说是这样一种情况。我们多次讲过，希腊的经济情况并不好，很多时候会发生饥荒。发生饥荒之后，有些时候城邦会出资到外面买粮；或者有时候运气好，会获得外部的资助，比如公元前五世纪中期的伯里克利时代，雅典发生了饥荒，埃及的法老送了一大批粮食给雅典。

这些粮食要分发下去，分发的对象是谁？是公民，非公民是不能领的。

非公民冒领了怎么办？如果没有被发现，那算你运气好；如果被发现了，对不起，雅典的法律规定得非常明确，非公民冒领粮食，一旦被发现，一律卖为奴隶。可以看出，在经济上，公民也享有特权。

在文化上，非常核心的一点是，他们在观念上非常明确：城邦是公民的城邦。所以有些特定的节日，比如宗教的节日，还有一些特定的项目，只有公民才能够参加，非公民不得参加。

比如在雅典的节日中，有一个叫泛雅典娜节，有的学者应该叫大雅典人节。在这个节日里，有一个最重要的仪式是，向雅典娜女神进献长袍。新的袍子是雅典公民中富有家庭名声最好的姑娘们织成的，也由她们献给保护神雅典娜。所以只有公民是才能够参加的。严格的说，女性是没有公民权的，不过这是一个特殊的情况。

所以亚里士多德最后的在他的《政治学》里面下的结论那是什么呢：“凡人不属于一个城邦的话，他不是一个野兽，必是一个神祇。”

对希腊人来说，公民是城邦的核心，是城邦的基础，而公民又必须属于城邦，如果没有城邦的话，他就是一个野人。所以整体上来说，公民构成了希腊城邦特别重要的核心基础。希腊后来所有的现象几乎都是和公民、城邦连接在一起的。

这些具体的表现在后面还会讲到，今天的内容就到这里，谢谢各位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