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读】万燕：秋天，地母阿小的悲悯胸怀（上）

1
各位喜马拉雅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万燕，今天我们讲的是张爱玲最好的一篇小说之一《桂花蒸  阿小悲秋》。

《桂花蒸   阿小悲秋》初载1944年11月南京《苦竹》月刊第2期。那么“桂花蒸“是什么意思？丰子恺先生在《缘缘堂画笺》中有一幅题为《桂花蒸》的漫画，画着一个人热得光膀披着衣服，另一个人则干脆赤膊。对此，丰一吟在《爸爸的画》中解释道：

不要以为两个人在商量着如何蒸桂花。“桂花蒸”是石门的方言，意思是在农历八月间，桂花将开时，天气异常闷热。故乡的人就称这一段时期为“桂花蒸”，大约是表示老天爷在蒸桂花，所以蒸得人间这样闷热。
……
父亲的画，带有很多乡土味。他不仅喜欢画故乡的风土人情，甚至在画题或随笔中直接把家乡土白用进去。有些土白，只有家乡的老一代人才能解释。我们有责任赶快为这些土白作注，不然的话，下一代人就真的会以为两个人要蒸桂花了。

丰子恺使用的这种家乡土白，其实不仅仅局限于丰氏故土浙北名镇石门，上海、杭州等江南地带也把这种闷到发黏的天气叫“桂花蒸”。清人顾禄笔记《清嘉录》专记吴中岁时风俗，其中的卷八《木犀蒸》也记录了这种气候特征。因木犀通称桂花，“木犀蒸”也就是“桂花蒸”。周瘦鹃先生有诗云：“中秋准拟换吴绫，偏是天时未可凭。踏月归来香汗湿，红闺无奈木犀蒸。”也记录了这种中秋前后的气候特征。

张爱玲的好友炎樱在《桂花蒸   阿小悲秋》小说开始有个精彩的题记——“秋是一个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厨里吹的箫调，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热又熟又清又湿。”几句话把”桂花蒸“写成了诗，苏州娘姨阿小的世界也全部浓缩在其中了：夜里的迢遥含着烟火气，白天的闹凡含着无奈的天真，阿小的生活似乎卑微琐碎，却如“桂花蒸”一般令万物眩晕。在张爱玲眼中，阿小就是四季的种属，是母性的。“阿小悲秋”是阿小对万事万物的悲悯，她收拾着桂花蒸带给人间的腻沤。

2
小说写的是一个苏州娘姨丁阿小，在洋人哥儿达先生家里24小时帮佣的生活实录。哥儿达先生一早去上班，在这一天里，阿小要替主人哥儿达先生做饭洗衣打扫，应对哥儿达先生在外面认识的各种女人打来的电话。照顾儿子百顺等等。和平常一样辛劳忙碌的时候，小姊妹秀琴来帮东家娘还东西，两人议论着各自的东家，秀琴为回乡下结亲烦恼，又有和阿小同乡的老妈妈，做短工的阿姐，也都来找阿小。阿小边忙边聊，她是一个带着儿子的寡妇，再嫁的裁缝丈夫这天也来找她，平时难得见面，约好等她。偏偏哥儿达先生和新找的舞女玩得很晚，又下起暴雨，阿小没法去会丈夫，只好带着百顺挤在东家的厨房过夜，一天中，这世界无边的闷热，无数的烦忧，如楼上新夫妇半夜的争吵不休，被暴雨洗刷，雨停了，第二天生活又照常开始。

这篇小说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也没有独特的故事，但是和《鸿鸾禧》、《留情》、《等》一样写得好，很接地气，阿小一天的生活实录很难写，写不好就会变成流水账。为什么说是实录，而不是遭遇？帮佣生活对阿小而言不是一种特殊的经验，每天的生活都是这个样子，因此深具普遍性，但普遍性中有起伏。它跟《封锁》不一样，《封锁》是日常生活突然停顿的一种状态。

张爱玲曾说，“有个朋友问我：“无产阶级的故事你会写么？”我想了想，说：“不会。要么只有阿妈她们的事，我稍微知道一点。”后来从别处打听到，原来阿妈不能算无产阶级。”（《写什么》）照这么说，阿小算不算无产阶级呢，好像不算。但是以她女佣的身份，在左翼的无产阶级文学里有过女佣的描写，比如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和吴组缃《樊家铺》里线子嫂的母亲。

但是阿小又不同于这些女佣，既不像祥林嫂是被压迫惨烈的一个可怜女子。也迥异于线子嫂的母亲受到环境的影响整个腐化了。阿小的个性是抽刀断水水更流，她遵守自己的职业道德，对东家和许多人事有自己的看法，又像大地之母一样维护着万事万物，并时刻不忘督促自己留级的儿子百顺，让他好好念书，对同样帮佣的姐妹们都很关照。

阿小是在洋人家帮佣的娘姨，关于这种娘姨，鲁迅曾在他的散文《阿金》（1934年12月21日写，1936年2月20日发表）里专门写到，但是和张爱玲笔下的丁阿小不一样，时代也不一样。

鲁迅开篇就写道：“近几时我最讨厌阿金。/她是一个女仆，上海叫娘姨，外国人叫阿妈，她的主人也正是外国人。”

《阿金》里的娘姨也是在主人家的后门即厨房活动，斜对着鲁迅家的前门，这位娘姨仗着主人是洋人，无所忌惮，和姐妹们从天黑嚷到半夜，吵得鲁迅没法写作。她和开烟纸店的老女人打架相骂，把求助的西崽“姘头”拒之门外，经常闹得无法安宁，她好像颇有几个姘头，并“曾在后门口宣布她的主张：弗轧姘头，到上海来做啥呢？……”。

鲁迅由这个“貌不出众，才不惊人的娘姨”的折腾，动摇了他不相信男权社会有关妲己亡殷、西施沼吴、杨妃乱唐的古老话，认为阿金如果是女王，皇后或皇太后，足够闹出大大的乱子来。
结尾说“愿阿金也不能算是中国女性的标本。”

丁阿小不属于这一类，她也在洋人家帮佣，属于“最是要强”的苏州娘姨，但是没有觉得自己比别人高。也没有觉得自己比别人低。”她对自己的主人哥儿达先生也很有意思，她把哥儿达先生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李小姐对他真是天地良心！他现在又搭上新的了。我看他一个不及一个，越来越不在乎了。今天这一个，连哥儿达的名字都说不连牵。”“看他现在越来越烂污，像今天这个女人，——怎么能不生病？”主人头发脱落得厉害，她也是“心痒痒的难过”。

她对主人的议论不是嫌弃的，是怜悯的。“上海这地方坏呀，中国人连佣人都会欺负外国人。”但她不欺负哥儿达，即使被哥儿达误解和欺负。哥儿达有很多个女人，阿小像母亲一样，觉得这个孩子怎么这样的，她也没有用很道德的眼光去评判她的主人，和小姊妹议论的时候也是这样。“她们说到这些事情，脸上特别带着一种天真的微笑。她们那些男东家是风，到处乱跑，造成许多灰尘，女东家则是红木上的雕花，专门收集灰尘，使她们一天到晚揩拭个不了。她们所抱怨的，却不在这上头。”

另一方面阿小又看不起哥儿达先生，因为哥儿达先生很小气，又很脏。她抱怨他比十个女人还要小奸小坏，因为哥儿达怀疑阿小偷面包，这很伤阿小的自尊。阿小还抱怨他找女人的眼光和品味越来越不行了，越来越邋遢。但是对外一旦觉得哥儿达有损面子，阿小立即对主人表现出“母性的卫护，坚决而厉害”。

丁阿小也不是中国女性的标本，一点都没有典型性，她是张爱玲所说的不彻底的人物，张爱玲喜欢写不彻底的人物（她笔下仅有的一个彻底人物是《金锁记》的曹七巧）。其实人物不典型，有时更表现出典型，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常常会看到这样的人物，丁阿小是生活中一个很普通的苏州娘姨。张爱玲表达的就是我们生活中看到的人和景象：

“战时自来水限制，家家有这样一个缸，酱黄大水缸上面描出淡黄龙。女人在那水里照见自己的影子，总像是古美人，可是阿小是个都市女性，她宁可在门边绿粉墙上黏贴着的一只缺了角的小粉镜（本来是个皮包的附属品）里面照了一照，看看头发，还不很毛。”她不是古美人，她是从乡村来到都市的娘姨，照镜子也带着都市的特征，说明阿小对都市生活的认同。

3
小说写到中午的时候，阿小忙着炒菜，又要招待来探望她的客人——一个老妈妈。一个背米又兼做短工的阿姐，还有秀琴。她很仗义大方。个性当中自相矛盾的地方也不少，时常记得哥儿达情妇之一的李小姐每次赏给她100块钱小费，记挂李小姐最厚道，一旦李小姐不客气，她会挤兑李小姐。

她和再嫁的男人没有“花烛”，一切也都靠自己。但在张爱玲笔下，阿小和男人的这种关系好像才是较为合理的，或者说也较为容易取得幸福：阿小的男人住在裁缝店里，夫妻难得见面，极恩爱的。他们双方也不干涉。和楼上花了150万顶下房子的有钱新夫妇才结婚三天就吵得要死要活相比，阿小和男人活得更实在。虽然那封半文不白带错字的信令他们有寂寥之感，是阿小的母亲托人写好的，阿小的母亲从不提她的男人和儿子，总是对她有所求，但是阿小独立的经济能力使得她在男人面前亦是母性的。

阿小如此劳累，白天她能干要强，应对各种艰难，看似被束缚。晚上，当暴雨来临，她可以不用管孩子，可以挡掉丈夫的求欢，可是面对“自己突如其来的癫狂的自由”，她反而不习惯，面对自我的悲欢，她需要找到在这个世界的依靠，于是她把百顺领回来，也领会她母性的角色。

阿小特别忙，“忙得像只受惊的鸟，扑来扑去”。她的忙是因为万事万物的脏，在“桂花蒸”的季节，脏更变成了脏的极致。小说大量写到各种脏，这种脏的描写在张爱玲的其他小说里都会出现，但在《桂花蒸 阿小悲秋》里达到了高峰。秋天，本是收获、明朗的季节，却遇到了桂花蒸的“雾数”，阿小像大地之母一样悲悯万事万物，包括人类的各种脏，她忍受着这些脏，收拾着这些脏，原谅着这些脏。

早晨在三等电车里：

“她被挤得站立不牢，脸贴着一个高个子人的蓝布衣衫，那深蓝布因为肮脏到极点，有一种奇异的柔软，简直没有布的劲道；从那蓝布的深处一篷一篷发出它内在的热气。这天气的气味也就像那袍子──而且绝对不是自己的衣服，自己的脏又还脏得好些。”

楼下的少爷家：

楼下的洋台伸出一角来像轮船头上。楼下的一个少爷坐在外面乘凉，一只脚蹬着阑干，椅子向后斜，一晃一晃，而不跌倒，手里捏一份小报，虽然早已看不见了。天黑了下来，地下吃了一地的柿子菱角。阿小恨不得替他扫扫掉──上上下下都是清森的夜晚，如同深海底。黑暗的洋台便是载着微明的百宝箱的沉船。阿小心里很静也很快乐。

结尾：

乘凉彷佛是来了。那把棕漆椅子，没放平，吱格吱格在风中摇，就像有个标准中国人坐在上头。地下一地的菱角花生壳，柿子核与皮。一张小报，风卷到阴沟边，在水门汀阑干上吸得牢牢地。阿小向楼下只一瞥，漠然想道：天下就有这么些人会作脏！好在不是在她的范围内。

当然还有主人无处不在的脏。但是裸体女郎画，她熟视无睹，没有看作脏的化身。“墙上挂着这照片式的画，也并不秽亵，等于展览流线型的汽车，不买看看也好。阿小与秀琴都避免朝它看，不愿显得她们是乡下上来的，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