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集
她和百顺吃的是菜汤面疙瘩,一锅淡绿的黏糊,嘟嘟煮着,面上起一点肥胖的颤抖,百顺先吃完了,走到后洋台上,一个人自言自语:「月亮小来!星少来!」
阿小诧异道:「瞎说点什么?」笑起来了,「什么『月亮小来,星少来』?发痴滴搭!」
她进去收拾碗盏,主人告诉她:「待会儿我们要出去。你等我们走了,替我铺了床再走。」阿小答应着,不禁罕异起来──这女人倒还有两手,他彷佛打算在她身上多花几个钱似的!
她想等临走的时候再把百顺交给对过的阿妈,太早了怕他们嫌烦。烧开了两壶水,为百顺擦脸洗脚,洗脖颈,电话铃响,她去接:「哈啰?」那边半天没有声音。她猜是个中国人打错了的,越发仿着个西洋悍妇的口吻,火高三丈锐叫一声「哈啰?」那边怯怯的说:「喂?阿妈还在吗?」原来是她男人,已经等了她半天了。「十点钟了,」他说。
阿小听听主人房里还是鸦雀无声。百顺坐在饼干筒上盹着了,下起雨来了,竹帘子上淅沥淅沥,彷佛是竹竿梦见了它们自己从前的叶子。她想:「这样子倒好,有了个借口。」她喊醒了百顺,领他走到隔壁去,向对过阿妈解释:「下雨,不带他回去了,小人怕他滑跌跤,又喜欢伤风,跟着阿姨睡一晚罢!」回到这边来,主人还是没有动静,她火冒起来,敲门没人理,把门轻轻推开一线,屋里漆黑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双双出去了。阿小忍着气,替他铺了床。她自己收拾回家,拿了钥匙网袋雨伞,短大衣舍不得淋湿,反折着挽在手里,开后门下楼去。
雨越下越大。天忽然回过脸来,漆黑的大脸,尘世上的一切都惊惶遁逃,黑暗里拼铃碰隆,雷电急走。痛楚的青、白、紫、一亮一亮,照进小厨里。玻璃窗被迫得往里凹进去。
阿小横了心走过两条马路,还是不得不退回来,一步拖一步走上楼来,摸到门上的锁,开了门,用网袋包着手开了电灯,头上身上黑水淋漓。她把鞋袜都脱了,白缎鞋上绣的红花落了色,红了一鞋帮。她挤掉了水,把那双鞋挂在窗户钮上晾着。光着脚踏在砖地上,她觉得她是把手按在心上,而她的心冰冷得像石板。厨房内外没有一个人,哭出声来也不要紧,她为她自己突如其来的癫狂的自由所惊吓,心里模糊地觉得不行,不行!不能一个人在这里,快把百顺领回来罢。她走到隔壁去。幸喜后门口还没上闩;厨房里还点着灯。她一直走进去,拍拍玻璃窗,哑着喉咙叫:「阿姐,开开门!」对过阿妈道:「咦?你还没回去?」阿小带笑道:「不好走呀!雨太大,现在这断命路又没有灯,马路上全是些坑,坑里全是水──真要命!想想还是在这里过夜罢。我那瘪三睡了没有?还是让他跟我睡去罢。」对过阿妈道:「你有被头在这里么?」阿小道:「有的有的。」
她把棉被铺在大菜台上,下面垫了报纸,熄了灯,与百顺将就睡下。厨房里紧小的团圆暖热里生出两只苍蝇来,在头上嗡嗡飞着。雨还是哗哗大下,忽地一个闪电,碧亮的电光里又出了一个蜘蛛,爬在白洋磁盆上。
楼上的新夫妇吵起嘴来了,訇訇响,也不知是蹬脚,还是被人推撞着跌到橱柜或是玻璃窗上。女人带着哭声唎唎啰啰讲话,彷佛是扬州话的「你打我!……你打我!……你打死我啊!……」阿小在枕上倾听,心里想:「一百五十万顶了房子来打架!才结婚了三天,没有打架的道理呀!……除非是女人不规矩……」她朦胧中联想到秀琴的婆家已经给新房里特别装上了地板,秀琴势不能不嫁了。
楼上闹闹停停,又闹起来。这一次的轰轰之声,一定是女人在那里开玻璃窗门,像是要跳楼,被男人拖住了。女人也不数落了,只是放声号哭。哭声渐低,户外的风雨却潮水似地高起来,呜呜叫嚣;然后又是死寂中的一阵哭闹,再接着一阵风声雨声,各不相犯,像舞台上太显明地加上去的音响效果。
阿小拖过绒线衫来替百顺盖好,想起从前同百顺同男人一起去看电影,电影里一个女人,不知怎么把窗户一推,就跨了出去;是大风雨的街头,她歪歪斜斜在雨里奔波,无论她跑到哪里,头上总有一盆水对准了她浇下来。阿小苦恼地翻了个身,在枕头那边,雨还是哗哗下,一盆水对准了她浇下来。她在雨中睡着了。
将近午夜的时候,哥儿达带了女人回来,到厨房里来取冰水。电灯一开,正照在大菜台上,百顺睡梦里唔唔呻吟,阿小醒了,只做没醒,她只穿了件汗衫背心,条纹布短袴,侧身向里,瘦小得像青蛙的手与腿压在百顺身上。头上的两只苍蝇,叮叮的朝电灯泡上撞。哥儿达朝她看了一眼。这阿妈白天非常俏丽有风韵的,卸了装却不行。他心中很觉安慰,因为他本来绝对没有沾惹她的意思;同个底下人兜搭,使她不守本分,是最不智的事。何况现在特殊情形,好的佣人真难得,而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哥儿达捧了一玻璃盆的冰进去。女人在房里合合笑着,她喝下的许多酒在人里面晃荡晃荡,她透明透亮的成了个酒瓶,香水瓶,躺在一盒子的淡绿碎鬈纸条里的贵重的礼物。门一关,笑声听不见了,强烈的酒气与香水却久久不散。厨下的灯灭了,苍蝇又没头没脑扑上脸来。
雨彷佛已经停了好一会。街下有人慢悠悠叫卖食物,四个字一句,不知道卖点什么,只听得出极长极长的忧伤。一羣酒醉的男女唱着外国歌,一路滑跌,嘻嘻哈哈走过去了;沉沉的夜的重压下,他们的歌是一种顶撞,轻薄,薄弱的,一下子就没有了。小贩的歌,却唱彻了一条街,一世界的烦忧都挑在他担子上。
第二天,阿小问开电梯的打听楼上新娘子为什么半夜三更寻死觅活大闹。开电梯的诧异道:「哦?有这事么?今天他们请客,请女家的人,还找了我去帮忙哩。」还是照样地请了客。
阿小到洋台上晾衣服,看见楼下少爷昨晚乘凉的一把椅子还放在外面。天气骤冷,灰色的天,街道两旁,阴翠的树,静静的一棵一棵,电线杆一样,没有一点胡思乱想。每一株树下团团围着一小摊绿色的落叶,乍一看如同倒影。
乘凉彷佛是来年的事了。那把棕漆椅子,没放平,吱格吱格在风中摇,就像有个标准中国人坐在上头。地下一地的菱角花生壳,柿子核与皮。一张小报,风卷到阴沟边,在水门汀阑干上吸得牢牢地。阿小向楼下只一瞥,漠然想道:天下就有这么些人会作脏!好在不是在她的范围内。
能不能把大段的上海话改成英文?英文至少能听懂几个词,上海话完全听不懂。
这个工作室就是我的黑名单啊,花钱买气受!张爱玲怎么不用方言写文章呢?你们比她厉害啊有品味啊!真自以为是,但凡你们宣传时写明“有大量上海话,介意者慎入”,那我们听着心甘情愿!你们这样大量方言,我们这些开车听书的,就是一肚子气!
真是很无语,又不是看电视,一堆一堆的上海话做什么,要看文字,我们自己看书好了,还买有声音频做什么?
偶尔一两句还可以。这篇也太多上海话了!不是全中国都听得懂上海话的!
我一个北方人居然那么喜欢听上海话,我觉得上海话太好听了,虽然听不大懂,依旧好听,有大篇幅上海话的还配了文稿,真不错!做的好细致啊!
这篇小说写的实在太好了!是我最喜欢的一篇!细腻而入木三分,小而美,对景色的形容非常有审美,真实又感人。我居然听哭了。虽然听不懂上海话,但这篇的代入感实在太强了。
有欣艺工作室 回复 @18939069vjc: 我们也很喜欢
女佣之间家长里短的何必非要听的那么清楚,方言就挺好,画面感十足,很有意韵。
1321233216 回复 @1861152rsfa: 听过张爱玲小说的都知道,作品中每个人物都是有用意的,在作品中,说话的重要性跟阶层身份无关,与剧情有关啊 有的人,有个声儿陪着就好,有的听个热闹听个大概其,有的想认真听该怎么办? 我们要对得起工作室的主播们的辛苦付出,对待他们的作品怎能马马虎虎呢? 你觉得上海普通话怎么样?两相兼顾,有韵味又都听得懂。
方言的部分确实听不懂,但真的很有韵味。如果是真爱这文章的,完全可以听完一遍后等有时间看手机的时候再特意对照着文本去听一遍,然后会发现再回去听的时候居然能听懂一句半句的了顺便学一学上海话也挺有趣呢况且真心喜爱的东西一听再听也不会觉得乏味吧
落日珊瑚_Avon 回复 @听友54904804: 其实上海话是浙江一带方言里,最容易听懂的
棒极了,这配音老师的上海话太地道了!张腔十足大爱了
千万别听这些评论的,张爱玲的小说缺了上海话就不是张爱玲了。喜欢听字正腔圆普通话的,建议你们去Ai读文章就行。
有欣艺工作室 回复 @鹿台山君: 我们不是在秀,也不需要每篇如此,这篇确实需要,而已